正文 烟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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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嘚儿铃、铃、铃”的几声铜铃响,卞然缓过神来,他藏身妓馆,隐姓埋名,以求温饱,虽然干的是粗活,也不敢怠慢。听得这清脆铃声,便知是攒煤球的张老八到了。今年天气异常,夜气偏凉,虫疏星少,得早早备下取暖用具。
卞然趿着断了后跟的布鞋支开了后院的小门,张老八见了他,指指木门上几条鸡爪子似的白杠杠道:“快到月底了,杏小哥把账给咱们结了吧。”他们这些做零散买卖的碰见花满楼这样的大主顾,通常按月或按季结算,每送一次货就在木门上划一道白粉记号,这样既可防止同行争抢主顾、声明买卖所有权,两方银钱往来也不至于糊涂。这本是穷人家欠账用的土方法,花满楼自是不会拖欠账款,然而也是图个方便。卞然为人沉默客气,言语文雅,张老八原本就对他有几分好感,每次都会帮着卞然攒煤球。
两个人卸了煤渣子,先用小钎敲碎较大的块煤,用黄土掺上煤沫加水和。卞然从柴堆边取出一个半旧的筛子,以极其缓慢的节奏滤着煤泥。待到煤球摇好了,两人均是灰头土脸,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送走了张老八,卞然这才坐下,不觉叹了口气。当年富贵锦衣郎,如今变成一个满身泥垢的村汉。他打了井水正想洗把脸,忽然前院一片叫嚷声,夹杂着桌椅被推倒的声音,想来是有人借酒闹事。卞然待在花满楼也有两个月,嫖客纠纷也时有发生,然而花满楼背后毕竟有达官显贵撑腰,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动静。他心中一动,脸也顾不上洗,偷偷溜到花厅中看热闹。
围观的人已经挤满楼上楼下,花厅当中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年男子,衣着极是华贵,老鸨正替他斟茶,神色少见的恭敬。那老年男子的身后却围着一圈衣衫褴褛的乞丐,个个手执竹棍,背上挂一个破口袋,在厅中大声叫骂。卞然隔得远了,只隐约听见“偿命”“洪老板”几个字眼,大概是嫖客斗殴出了人命,对方上门寻衅。卞然注意到那富贵老人的双脚却是赤裸的,天气转凉,他竟赤脚行走,双足冻疮遍布,与乞丐无异。
那老人将茶盏放在桌上,慢条斯理道:“丽老板也不用这么客气,都是下九流的营生,谁又看不起谁?只是我这小徒弟平白无故死在你花满楼门前,不得不给他讨个公道。不然,休说我老烟头被人瞧低了,于你花满楼脸上也不好看。”
花满楼老鸨丽娘也是个老江湖,知道这个烟老头江湖上很有些地位,不好得罪,只好赔笑道:“难得烟老爷肯赏脸到花满楼来,您先坐着,我这就命人去请洪老板。”说话间向丫头使个眼色,立时便有人向厢房去了。
那烟老头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从袖间抽出一只玲珑小巧的烟枪吧嗒了两口,皱了皱眉。一旁侍立的四个少女立时出列。其中一个捧过烟枪,撬开烟嘴,另一个拭去上面的油污;另外两个则垂手而待。
卞然少时富贵,结交的显贵中也有好烟的。他一看便知,另外两个丫头多半是点烟和制烟的。寻常烟叶滋味不足,常有人掺和两种烟草加烈酒浸泡发酵,压制成烟砖。而点烟枪时为了使烟草燃烧充分通常先将烟砖切成丝缕,用绵纸捻子伸进烟嘴中引火。
果然收拾干净烟枪后余下的两名少女立刻向其中填充烟草,一个穿碧衣的是点烟的,两指捏着纸捻子引火。那烟嘴引火甚是不易,往往要等到绵纸燃尽才见烟雾,那少女的两指时常被烫得通红溃烂,然而身为奴仆,她不得不强行忍痛。
卞然已不再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是静观变化。
烟老头抽了半袋烟,罪魁祸首洪老板才悠悠下了楼梯。他衣襟半开,身上脂粉酒渍无数,显然是刚从温柔乡脱身。
“谁要替小叫花讨公道呀?”洪老板小指指尖勾着酒壶,故作惊讶地向人群扫视,手指指着一个人道:“是你?”那人连忙摆手避开。“那是你?”一连指了几个人都被避开。这是洪老板预料之中的,近些年他靠着贩卖丝绸赚的盆满钵满,富甲一方,即便是在京城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打死一个小叫花简直不值一提。
烟老头看着他装疯卖傻一阵,抽了口烟,呵呵一笑,伸手向洪老板肩头:“洪老弟,我这小徒儿昨晚给人满身是血地抬回来,老哥哥我正要替他报仇。你在京城面子大,帮老哥哥看看到哪里去伸冤?”
那老头头发已经花白,这一抓却十分厉害,洪老板正值壮年,几番挣扎却也挣扎不开,只好同小鸡仔一般被老头提着扔回席上。他知道此人棘手,只是横行惯了不肯低头,自己倒了杯酒喝,咂咂嘴道:“伸冤的门道老弟倒是有,可那是给人平冤断案的,至于那些阿猫阿狗、不三不四的玩意儿,请恕小弟耳目闭塞,实在不知何处可去。”
此话一出,老头背后的几个乞丐登时大怒,连卞然也觉得这姓洪的太过跋扈,只怕要自食恶果。老烟头脸色微变,他出身微贱却自视甚高,决不肯贬低乞丐一分半毫,洪老板这句话触了逆鳞,周围人见老烟头的脸色,知他动了气,都知趣地退了半步。洪老板浑然不觉气氛的诡异变化,自斟自饮,十分快活。
烟老头冷声道:“洪老弟这些年走南闯北,想必福也享得够了,也是时候换换滋味了。”
旁边的乞丐应声而上,扯住洪老板一顿拳脚相加,直打得他衣履破碎,手足抽搐方罢手。
一个乞丐见洪老板腰间一只金麒麟灿烂可爱,顺手摘了献给烟老头。那老头举着麒麟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手指在麒麟背上轻轻摩挲,道:“大理洪门。原来是惊蛰刀洪老先生门下,你可给你老子长脸的很那。”说的旁边几个人哈哈大笑,那姓洪的满脸涨红,苦于腰间穴道被人压制直不起身,口中含糊不清道:“老叫花,你敢得罪洪门,你、”他尚未说完,被人塞了一只臭鞋在口中,登时两眼翻白。老烟头用烟锅敲敲他肩膀道:“你们云南的烟叶不错,色泽鲜丽,绵软无梗,不如你回去替我向洪老爷子讨些来,也叫我这些徒子徒孙们开开眼。”两边的乞丐抬起洪老板向门外一扔,高声道:“洪老板,小的送你老回趟云南。”看来是要监视着姓洪的沿路乞讨回乡了。
大堂里居然还是一片热闹和气,烟老头大声擤了擤鼻子,朝丽娘道:“丽老板,给您添麻烦了。”丽娘巴不得这个老家伙快点离开,苍白着脸应了一声。烟老头继续道:“只是还要向您借个人,来日洪门那边问起来,我老头也不至于吃了哑巴亏。”他知云南那边迟早回来寻仇,到时姓洪的一张嘴混淆黑白,免不了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嫖客如流水,自然不是可靠的证人,只好向花满楼要人。丽娘也知道新帝即位后江湖上多有风波,各个门派或火并厮杀,或勾结朝中大员,烟老头控制的下九流一派眼线众多,此地又是天子脚下,还是尽快抽身。于是笑道:“烟老爷说的是哪里话?在场人人两只眼珠子,今天的事哪,是看得清清楚楚。您看上哪个就带走哪个,那是她天大的面子,难道丽娘还会阻拦不成?”
她原以为烟老头会挑一个标致姑娘带回去,谁知烟老头向人群里细细看去,指了指卞然道:“就他了。”
卞然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惊觉自己一身煤灰污垢,衣衫狼藉。他心里苦涩地想,大概是自己与乞丐一般落魄,这个老头才挑中自己。
丽娘见只是个后厨杂役,答应得十分爽快。卞然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反而不觉突兀。齐王已登基成帝,他要报家仇难如登天,这个烟老头似乎颇有势力,即便不能借助他的力量,至少也是一个突破口。侠以武犯禁,朝廷向来对江湖深恶痛绝而无力铲除,两者之间暗流汹涌处,反而暗藏生机。卞然当下也默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