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正撒着脚丫子在泥地里面跑，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长串脚印子。
    脚下的山路由宽到窄，即便是在峭壁旁的小径，也未曾慢上那么一分，沿着唯一的路，在几座索桥上面都留下了自己的印子。
    遥着索桥的这端，看向那端的那个杏色的身影，小男孩用力地招了招手。
    中间相隔的索桥修建的尚算笔直，保持着这一条直线，往后退上数丈，一棵高大的枫树底下，正摆放着射箭用的箭靶。
    而少恭手上，正把玩着一张小巧精致的弓。
    弓所用材料，是从平日收集斫琴木材中选取的紫杉木。弓弦是用兽筋所做，微微用力，弹力韧性倒也还过得去，匆匆赶制，并未太过讲究。
    鸟雀停留在枫树枝条之上，见了不远处那个小男孩，婉声叫了叫。
    少恭也便抬起了眸子，果然见着了这段日子与自己在玩耍的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揉了揉鼻子，见大哥哥果然在红叶湖附近，开心地笑了笑，有些奇怪地打量了那边的事物，微微犹豫之后，继续向前跑来。
    小男孩靠近了些，近距离而仔细地观察了箭靶，显然觉得很有趣。
    少恭正站在小男孩旁边，任由他摸摸碰碰，未见半分恼色。
    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小男孩才转身笑嘻嘻地看向大哥哥，再联想到刚刚见到的那副弓箭，倒也猜着了七八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却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少恭手中的紫杉弓上。
    少恭嘴角一扬，见了他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微微一笑，将弓递了过去。
    小男孩低着头，小手摸了摸刨平的弓表面，再轻轻掂了掂弓，觉得还不算太重，咧嘴笑了笑，思索了片刻，再将村子里面猎户用的弓比较一下，嘴角撅了撅，再看看和自己一样也是小孩子大小的大哥哥，颇有恍然大悟的感觉，然后道：
    “大哥哥，这把弓做得真好看、不是，做得真好，比村子里面的那些好多了。”
    “好看？”少恭听着了他对自己所做的弓的评语，倒也愣了会儿，然后微微摇头，却也没有说什么。
    小男孩一手很轻松地把弓拿着，另一只手腾出空来挠了挠头，一副尴尬的模样。
    为了缓和这个有些微妙的气氛，小男孩四下打量，想找个什么话题。
    枫树底下，正好摆着一个箭筒，里面大概有二三十枝羽箭，当然也是小巧多了，跟手里的这把弓正好相配。
    小男孩的嘴巴微微张大，然后抬起眼来看了看大哥哥。
    少恭微微点头，而后开口建议道：“不如过去看看？”
    小男孩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蹑手蹑脚地去了枫树底下，翻弄起箭筒来。
    少恭也慢步走到了那处，看他将筒中羽箭抽出几根，凌空比划了一番，然后转头悻悻地看了看自己，又很不舍地把箭塞了回去。
    少恭失笑，而后笑道：“按照中原惯例，一筒之中，应为三十箭矢，不过估计我二人用不了这许多，也就偷闲，少做了五枝，应是够用。”
    小男孩点了点头，抽了抽鼻子，试探着问道：“所以今天，大哥哥是要跟我玩射箭？”
    少恭微带无奈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此为六艺之中的射艺，用以磨练心境与意念。”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知道和自己理解的并没有太大差别，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心里更加觉得，大哥哥懂得真多。
    少恭弯身，将羽箭整理整齐，然后拿了起来，看了小男孩一眼，眸中微带笑意。
    小男孩笑了笑，看上去又高兴了几分，抓着弓向前面走去。
    大概走了十来步之后，小男孩就不愿意往前走了，揉了揉鼻子，一副这里就可以了，前面实在是太远了。
    而他停下的地方，正是堪堪索桥边上。
    少恭正提着箭筒，不动声色地向箭靶处前行了几步。
    小男孩当然也站在了他的旁边，虽然觉得不会出什么事情，但还是离晃悠的索桥远了些。
    小男孩已拿稳了弓箭，箭在弦上，弓弦微张。
    十步之外，箭靶在那处一动未动。
    凝神瞄准，学着村子里面猎户的模样，脸颊两侧自己涂画上的油彩更为他添了几分神采。
    一手持弓，一手以箭拉弦，弓弦的弧度，更大了几分。
    小男孩的鼻子皱了皱，瞳孔扩大了几分。
    下一刻，羽箭不紧不慢地向前射去，堪堪十步距离，就已消减了大半去势。
    小男孩却管不了这许多，反正事实是自己的箭射中了箭靶子。将弓抓在手里，用手指刮了刮鼻子，喃喃道：“想不到我第一次射箭就这么有天分。”
    然后他侧过了头，正见着大哥哥正看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男孩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抬起眸子，忍不住去拉了拉大哥哥的袖子。
    少恭怔了怔，目光之中，平添了几分笑意，伸出右手，将他的左手握住，手指微微收紧，再转头看向箭靶那处，轻轻笑了笑。
    拉着大哥哥的手，小男孩向前走去。
    小男孩的手掌温度，与常人并无不同。而同出本源之力，令自己清楚地感觉到他体内所蕴含的阴煞之力，体质十分特异。
    焚寂之力，如此这般吗？
    嘴角不经意地扬起了一丝轻笑，低头看向他的神色，更柔和了几分。
    小男孩已松开了手，自顾自地去观察自己射出的箭。眼睛瞪大了几分，看着勉勉强强挂在箭靶上的箭，顿时失了几分兴趣。
    看他略丧气的模样，少恭却是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无奈之意。
    小男孩扁了扁嘴，像是面子挂不住一般，再次准备东张西望。
    少恭低头看着他，眉头略微一挑，然后将手从袖中伸了出来，再看向他。
    小男孩转了转眼珠，然后咧嘴笑了笑，把紫杉弓递了过去，同时满怀期待地道：“大哥哥来玩射箭吗？”
    少恭轻轻点头，不置可否，自将箭筒提了起来，看了看筒中的羽箭，微微笑了笑。
    小男孩正凑了过来，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少恭看了他一眼，垂眸笑道：“与我过去远些。”
    这一走，便是十丈开外。
    小男孩跟着大哥哥，一直向前面走，走到了山路转角的地方。看大哥哥的神情，对他来说，明显再远些也很简单，只是红叶湖的地形太不够宽阔了。
    少恭将箭筒放到了地上，箭尾上的箭羽，在最容易取到的地方。
    伸手轻轻触碰了箭尾，两指相夹，很顺利地就将羽箭取了出来。
    搭弓上弦，指节微微弯曲，将弓箭固定扣紧，蓄力弯弓，在此一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瞳孔微微放大，又渐渐收缩，终于集中在了一个焦点。
    整个过程，所有动作都连贯无比，像是做过了许多次一般，而其中的协调，正是射艺之中最难能可贵之处。
    平心，静气，养身，凝神。
    水满则溢，仿佛水到渠成一般的，箭离弦而出，破风而去，十丈的距离，竟似是未能缓解一丝一毫的去势。
    风急箭行，不出意料的，羽箭正中靶心。
    小男孩在一旁看着，已忍不住拍手叫好，看向大哥哥的神色，又崇敬了几分。
    一箭射毕，三箭连至。
    过程像是无比缓慢，却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弓与箭与身，三者融合在了一起，方才能够发出这一箭。
    小男孩看着大哥哥，心中莫名坚定了以后要成为像他那样厉害的人。
    少恭已放下了弓，正低头看他，嘴角勾起的轻笑，像是一种鼓励。
    小男孩用力地点了点头，赞叹道：“大哥哥真厉害。”
    少恭微微抿唇，目中闪过思虑之色，似有言语要说，但终是没有说出口。
    小男孩已飞快地跑去箭靶那边，迫不及待地研究起这四发羽箭。
    看着正中靶心的四杆羽箭，小男孩不禁啧啧称奇。像是受了什么驱使一般，他忍不住用力拔了拔其中的一杆箭。
    十分力，纹丝未动。
    十二分力，微微颤抖。
    屏气凝神，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箭尾的杆子，用力拔着。
    而下一刻，小男孩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却是一阵子五味杂陈。
    小男孩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隔三差五的溜到村子外面的红叶湖来玩，一直小心谨慎，没有被大人发现。
    和大哥哥认识的这几个月里，他已经收获到了不少好玩的东西。
    因为这些东西太过显眼，带进村子里面，很有可能会被别人发现，小男孩就把它们藏到了红叶湖各个隐蔽的地方，不大不小的红叶湖，俨然成为了一个藏宝之地。
    小男孩四处翻翻找找，选了三样自己最喜欢的玩具。
    将小小的包袱拆开来，正看见了自己最中意的袖炮，旁边还有许多小石子大小的火药。
    小男孩揉了揉鼻子，知道这个武器的威力可大得很，可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在他腰间，随意扣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却闻不到任何味道。认识大哥哥没多久，就送给了自己这个香囊，说是可以驱赶一些虫子和野兽。出来玩了那么多次，不知是自己的运气好，还是这个香囊真的起了作用，真的没有看到过冉伯伯一直吓唬自己的大熊。
    还有一个像石头又像玉的小瓶子，怎么摔也摔不碎，瓶身上面，写着清秀的“循风散”三个字。大哥哥送自己这个小瓶子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清幽之香，随风而传”，但一直没有搞懂其中是什么意思，不过这瓶子确实很好看，就算没有什么用，看着也喜欢。
    手里掂起袖炮，凑得近了些，然后放进了几枚火药。
    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袖炮的威力自己是见识过的，就算真的遇上了大野熊，也不一定打不过它。只可惜林子里面太平得很，什么危险都没有。
    有些无聊地用手撑住了下巴，看着周围美丽的景色，却是提不起劲来。
    “大哥哥是不是不会来了？”忍不住叹了叹气，小男孩终于觉得今天能够见着大哥哥的几率不太大。
    鼻子微微皱了皱，抬起头来，想找找大哥哥用来传信的那只鸟，却只看到了蓝天白云。
    长舒一口气，心里的郁闷倒也被广阔的天空景色冲淡了不少，索性象征性地掸了掸地面，然后直接躺在了满是枫叶的地上。
    过了大概很久很久以后，小男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
    搓了搓惺忪的睡眼，让自己清醒了一些，有些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侧头看向自己身边坐着的杏衣少年。
    “大哥哥？”小男孩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像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昏了头，产生的幻觉。
    但少恭的的确确的在他旁边，在红艳如火的枫林之中，安静地坐着，看见小男孩醒了过来，便轻轻笑了笑，开口道：“今日有些事情，耽搁了许久，抱歉。”
    小男孩忍不住戳了戳大哥哥的身体，确定是实实在在的人之后，开心地笑了笑，道：“没事没事，大哥哥来了就好。”
    少恭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袖炮之上，眉宇之间，似乎有些不快的模样。
    小男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缩了缩手，将袖炮移到了自己身后，真诚地看着大哥哥，道：“我没有乱玩它，真的。”
    少恭微微摇了摇头，道：“袖炮一物，实在太过危险，只可惜我身边却寻不到其他可以送予你防身之物。”
    小男孩点了点头，看着很厉害的大哥哥，自然觉得，他身边不会有那些寻常小孩子的玩物，不过大哥哥身边的这些东西，更加好玩，新奇玩意实在是多得很，想到了这里，小男孩的眼珠子转了转，嘴唇微微抿起，一副准备了话要说的模样。
    “嗯？”少恭看了他一眼，目中出现了几许疑惑之色。
    小男孩干笑了一声，却是取出了一个木头做的弹弓，然后两只手捧着，递了过去，眼中一副尴尬的样子。
    少恭垂眸，看着八岁孩童做的弹弓，不禁失笑，道：“如此样子，倒也十分奇特。”
    小男孩扁了扁嘴巴，然后鼓起勇气道：“我知道做得不好……”
    说着说着，语气却低了下去，至于之后说的什么，却再也听不清了。
    “俗话常言，熟能生巧，你尚且年幼，往后有的是空闲时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微微思索之后，少恭十分认真地说道。
    小男孩有些疑惑地想了想，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又高兴了几分，抬起头来，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大哥哥，道：“也就是说，我以后会越做越好？”
    少恭看他从低落中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凡事绝非一朝一夕之间所能成就，来日方长。”
    小男孩听了大哥哥的话，用力地点了点头，自然不会看轻自己。
    “对了，大哥哥……”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少恭说了半句话。
    等到少恭将目光看向他那处时，小男孩才取出了不知从何处摘来的一片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少见的一副认真模样。
    少恭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什么。
    小男孩已经将树叶放在了自己唇边，开始吹奏出了曲调。
    以树叶奏乐，倒是别有一番风趣。
    小男孩将双唇微动，曲声极自然的应风宛转，与周遭自然融为一体，出于其中，十分流畅。
    入耳的，却是许久之前的声音。那个时候，乐风未始，天地万物，随风而动，其中发出的声响，正是天地之音。
    最接近天地万物的声音，是琴。
    七弦古琴，天界第一乐师，太子长琴。
    太过久远的记忆，模糊之间，约莫如此，却是无法忆起往昔。
    风已静止，曲已停歇。
    少恭的眼中，迷惘之色渐渐褪去，恢复了平日云淡风轻之色，只是隐约之间，却多了几分怅然。
    天地之中，枫叶之间。
    一个少年，一个孩童，相对而坐，静静对视。
    过了许久，小男孩开口，说道：“我叫韩云溪。”
    少恭的嘴唇微动，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只是无声地笑了笑，近乎宠溺地看着那个叫做韩云溪的男孩子。
    眼眸之中隐约闪现的，却是对着焚寂的渴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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