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红叶，也是枫叶。
    鲜艳如血的枫香之叶，将整片枫林漫天覆盖。枫树高而茂密，行走于树间，抬首望去，只能隐约见到湛蓝天际，时而飘过云华，伴着鸟叫虫鸣，一副悠然之景。山崖险道，却也只得一人通过，峭壁微有红泽，足下的小路天然而成。高处的索桥，已到了枫香枝顶之处，踏步而行，宛若于树上行走。
    天已放晴，晴空万里。
    今日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地面上的泥泞早已干去，赤红的沙粒近乎柔软，很难将眼前的景象同那夜的风雨交加之景联想起来。
    南疆之地，多为穷山恶岭，路途难寻，眼下的枫林，却一路通底，倒是极其少见。
    沿路走上一刻钟，终已到了尽头。
    乱石遮掩了前路，抬头望去，却是一处极高极险的山峰，山峰中部，云雾缭绕，只得隐约见到峰顶。
    少恭正看着这一处奇景，仿佛觉得很有趣的模样，嘴角亦是不自觉地勾起了几分轻笑。
    雷严看着眼前的绝路，一时皱眉不语，似乎是在思索其中关节。
    许久之后，少年无声地笑了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收回了目光，却是侧身，将平静如水的眼眸，移向身边之人。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雷严感触到了少年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少年所在之处，正对上那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仔细观察之下，却能发现他眼底之间隐藏的欣喜。
    雷严习惯性地冷哼一声，将心中思绪稳定，而后微微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眼前的少年却已开口。
    “武肃长老以为此地如何？”
    雷严的嘴角微微牵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即刻隐去。沉吟片刻之后，语气之中，已然有了几分不耐。
    “少恭既是费尽心思寻到此处，自然是有你的计量，不如直说，何必绕来绕去。”
    少恭正凝视着他，却听着雷严这般言语，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多问。
    片刻之后，他向前走去，将拦路乱石视若无睹。
    而下一时刻，杏色身影，也真的没入了乱石之中，再不见踪迹。
    “阵法……”雷严的瞳孔，瞬间扩大了几分，喃喃而言。
    心头不经意之间，立刻回想起了少恭让自己传信给青玉坛掌门，寻几个通晓阵法的弟子来此地，如此看来，他是早已知晓此地布有阵法，却缄口不言，不知是何居心。心中如此思量，眼中之色却不禁沉了几分。
    犹豫片刻，雷严的身影，终于也没入了乱石之中。
    踏入阵法之内的那一瞬间，雷严就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出现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处人间仙境。
    山谷之中，草木繁盛，飞鸟走兽，奇珍异类，阵法之内，竟是别有洞天。
    雷严凝神，将周遭扫量数遍，却未曾发现任何异常。
    少恭已从不远处的土丘间绕了过来，似乎也在探查着什么。
    雷严深吸一口气，仍未敢放松警惕，小心地向着少恭所在之处走去。
    “这是何处？”出于谨慎的本能，雷严试探着问眼前的少年。
    平静的目光，看了雷严一眼，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而是将周遭之景，看了数遍之后，眼中却是出现了无奈之意。
    雷严的目光，越发疑惑，但显然是在按捺着询问的冲动。
    少恭终于摇了摇头，微微苦笑，似是放弃了什么一般。
    “不过是一处幻境而已。”良久，少恭平静而言，隐约之间，似有几分怅然。
    雷严却忍不住皱了皱眉，一时之间，显然并没有彻底明了其中之意。
    少恭亦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时不语。
    眼前之景，与世间景象一般无二，几乎寻不出任何的破绽。天地万物，荣枯有序，若真要说不同，也唯有此地繁盛非常，无半点凋零衰败之象，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完美。
    而完美之物，终是虚假，无法存留。
    许是牵扯到了心中的伤怀之处，思虑之间，却是禁不住想起命运飘零，一时之间，却是有趣非常。
    嘴角轻轻扬起，带了几分笑意，却显露出了并不相衬的忧思，同时亦是不愿与人接触亲近。
    雷严却不怎么相信少恭所言，总觉得自己的感觉不会有错。而事实上，同样没有半分证据能够说明此处是幻境，倒是有十足的把握，证明此地是一处确实所在。
    似是察觉到了雷严的疑虑，少恭回过神来的时候，眼中闪过了几丝讥诮，却也并未说上什么。
    五行之力均衡融合，浑然天成，无半分破绽。体内微微凝聚灵力，信然拂袖，精纯灵力向着空中某一处而去。
    所处的幻境空间，却已有了缓慢的变化。
    未过多久，山林鸟兽全然不见，出现在眼前的，分明是巨大的防护结界，而之前所见的高峰，亦是荡然无存。
    而结界之内，却无法深入，不知其中是何景象。
    而二人身处之地，分明是刚才所在的乱石边上。
    艳丽的枫香之林，巨大的结界。
    看起来很是诡异的一幕，却有着说不出的融洽，没有半分不妥。
    枫香常年红艳，仿佛从未变化。
    落叶归于尘泥，渐渐枯败，终于与生养自己的大地融为一体，而枝干之上，又长出了新鲜的枫叶。无论是多新鲜的枫叶，总有落下的一天。那一天，它也便失去了生机，到了一切的终结之时。
    枫树上的枫叶，已不知凋零繁盛了几回，仿佛已过去了很久很久。
    按照人类的计算方法，已是来年之春。
    而当初找到这片枫林，却已是上一年的深秋。
    少恭此刻并没有在结界附近寻觅突破方法，而是立在从外面走到这片枫林路上唯一的一条岔路之下。
    杏色身影，衬着红艳的枫香，一地落叶。
    凝眸看着一个半人高的洞穴，轻轻笑了笑，忍不住思虑跟洞内的那头棕熊好好交流一番。
    并指为刀，暗自凝结了一股灵力，由着心念，尚在随意回转，未做下今日的决定。
    此时空中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隐约感觉到自己那只通灵鸟雀正遇上了有趣的事情。
    微微抿唇，察觉到那鸟雀正盘旋着向自己这处飞来，终于放弃了心中的打算，抬步返回大道之上。
    鸟雀在半空中飞翔，时而在高处盘旋，时而飞得低些，极具灵性地打量地面上的景象，同时不忘回头看看那个顽皮的小男孩追上来了没有。
    追着鸟雀的，是一个头戴木制面具身穿蓝色褂子，却是赤着脚在泥地上面大步跑着的小男孩。
    鸟雀忽然向下俯冲，带了几分匆忙，而只要小男孩向前把它扑住，就可以抓住它了。
    小男孩揉了揉鼻子，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什么话，果然脚下使力，向前跑了几步，泥土之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小孩的半个脚印。
    下一刻，小男孩向前一扑，着着实实地扑在了地面上。
    感觉到那只小鸟就在自己的手掌里，小男孩欣喜地大声笑了几声，然后用手肘子托住地面，翻了个身，索性坐在了扑满落叶的地面之上。
    “真机灵，差点抓不住它。”
    小男孩用脸在肩膀上的衣服蹭蹭，口中念叨了一句，然后小心翼翼地半松开了手掌，同时又提防着它逃走。
    但鸟雀在自己的手掌里面，竟是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小男孩将手移开了些，但又忍不住用头稍微凑近一些，想要看看小鸟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正在小男孩犹豫之间，看上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小鸟，突然从两只手之间的缝隙之间跳了出去，而后腾翅而飞，居然明目张胆地跑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小男孩阖紧了手掌。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小鸟从自己的头顶飞向了旁边的一个大哥哥身上。
    小男孩将连头带身子的往那边转去，看着那只小鸟停在了那人的手指上，正用鸟喙梳理着自己的羽翼。
    鸟雀似也感觉到了生人的目光，也抽着空闲来看了看半坐在地上的男孩子，头微微低下，极具拟人化地出现了思考的表情。
    小男孩终于将张大的嘴巴收紧了些，然后用手在嘴边擦了擦，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小鸟。
    少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鸟雀便转过头去，看了看自己的主人。
    对着这只驯养了数月的奇种鸟雀，少恭亦是笑了笑，忍不住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了它。
    鸟雀极其顺从地任他抚摸，显然对眼前之人极为亲近。
    小男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上刚才抓捕这只小鸟失败的失落，饶有兴趣地在少恭身前近距离观察起这只小鸟来。
    两个人的距离，到了一个非常近的地步。
    少恭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前的这个调皮小男孩，微微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感觉到那个大哥哥看着自己的目光，小男孩也抬起头来，开心地咧嘴笑了笑，眼睛眨了眨，显然对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大哥哥极为好奇。
    少恭正看着他，微微地笑着，对眼前这个小男孩充满了友善，眼眸之中，却是出现了几许错愕，似是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种地方会有人迹。
    而事实上，此次见面，却是自己守候多时的结果。
    世上即便真的有与世隔绝的封闭之地，但也绝非封闭自守。世事皆有变化，相隔短短数年，便会出现新的技艺与变化，能让人类生活的更好。若是运气不差，数年之间，应有所得。
    平静的目光，打量着那人身上与外界相差无几的衣物布料，心中更多了几分肯定。
    小男孩皱了皱鼻子，然后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鼻子，目光之中的兴趣更甚，脑中却是回想起不可随意出村的古训。
    “大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啊，怎么看上去和我不太一样？”小男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有些不太肯定地问道。
    “我来自中原，离此地路途倒有些遥远。”少恭微微低头，亦是看着他，唇角轻轻勾起，而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男孩看着他，显然并不知道“中原”是什么地方，但还是点了点头。
    大大的明亮眼睛注视着身前之人，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随后继续追问：“那是什么地方，离这里有多远，天黑之前能走到吗？”
    少恭微微一怔，似是未曾想到此问，思索片刻之后，倒也认真回答了此问。
    “若以成年人行程速度而计，怕也要数月时光，南疆地势险峻，又伴有毒虫猛兽，亦是险恶万分，若要远行达至中原，应做好万分准备。”
    “要好几个月啊……”小男孩顿时失了兴趣，垂头丧气，扁了扁嘴巴，显然处于失落之中。
    少恭静静看着他，等他回复过来。
    未过多久，小男孩果然抬起了头，眼中又是精神光景，亮闪闪地看着少恭，小声地试着问道：“那，等我长大了，去中原的话，找大哥哥玩好不好？”
    少恭点头，应声道：“乐意之至。”
    小男孩看着他，眼中闪现了坚定的光芒，十分肯定地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到外面去的，才不要一辈子呆在村子里，都无聊死了。”
    本来是豪气干云的一句话，说到后面，却低落了下来，娘肯定不会答应的，能不能离开村子都是个问题。
    “怎么了？”面对失落的小孩子，少恭亦是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做，只能试着询问。
    小男孩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心里对自己的娘大为不满，很想找个人发泄一通，但村子里的所有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喜欢她，哪有那么好，整天板着脸竖着眉毛的，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好。
    “没，没什么。”半晌之后，小男孩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心中纵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不想提起这个人，最好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少恭见他这般模样，终是摇了摇头，也未曾说上什么。
    小男孩撇了撇嘴，也没有再说话。
    但小孩子的天性毕竟活泼，未过多久，小男孩就把烦心事丢到一边了，开始向大哥哥问起中原的事情。
    枫树底下，两个人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半坐下来，小男孩兴致不减地抬头看看那只小鸟，却发现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不过这只小鸟是大哥哥养的，也不能去追它，更重要的是自己肯定追不到。
    小男孩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着地上的杂草，终于正下心思认认真真地和大哥哥讲起话来。
    少恭半靠在树干上，眼眸微微阖起，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看向这个神秘的大哥哥，认真想好了自己要问的问题，看着大哥哥让人很舒服的笑，用手摸了摸鼻子，也不再迟疑，直接开口问道：“大哥哥，中原是什么样子的啊，好玩吗？”
    少恭看他一脸期待的模样，不禁微微失笑。
    小男孩把眼睛睁大了几分，显然在等着大哥哥的话。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时，年轻男女，都会相约外出，放灯许愿，祈求心中所愿。花灯又叫河灯，顾名思义，放灯之地，便在临水溪河边。有空闲之人，大多自己做上一两盏花灯，其中过程，十分有趣。街上自然也有卖的，元宵之夜，花市灯如昼，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杂耍表演，道路两旁，也有许多平常见不到的有趣小玩意。”
    小男孩听着，眼前分明已经浮现出一番热闹好玩景象。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小蝉，在河边放着花灯，两个人玩得开开心心。
    少恭微微笑了笑，继续道：“逢年过节，平常都给小孩子玩耍的戏台，都会有戏班子来镇里唱戏。”
    “唱戏？”小男孩愣了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新鲜词语是什么意思。
    “戏班子所着服饰，与常人大为不同，色泽鲜艳，锦纹华美，以红绿二色为主。长袖垂地，轻巧扬起，灵动非常。戏班所做表演，俗成戏文，通俗而讲，便是将民间经典人物传奇，亲身演绎，以口吟唱，将故事一一展现。”
    “这样啊，挺好玩的。”小男孩回味半天，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更加坚定了去中原的信念。
    少恭看着他一副神往的样子，一时惘然。
    “大哥哥，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玩啊，是有什么事情吗？”几句话之间，两个人不觉亲近了几分，小男孩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随意问了问。
    定了定神，垂眸正见着小男孩天真无邪的笑容，少恭也笑了笑，道：“南疆之地，奇花异草不在少数，亦有许多珍惜药材，我家中世代学医，早已想到南疆来见识一番。此次与马帮商队结伴而行，遇到了些麻烦，怕是要耽搁一些时日。”
    说到麻烦两个字，少恭的神色明显黯淡了几分，嘴角的笑意，也多了几分苦涩。
    “没，没事的。”小男孩挺了挺胸膛，开口试着劝慰了一句，努力想了想之后，出言安慰道：“大哥哥，你人那么好，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他这般安慰，少恭的心里，像是好了些，未过多久，又回复了神采，抬眸一看，却正见着小男孩终于坐不住了，极不安分地动了动，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索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气氛。
    少恭此刻却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
    小男孩凑过头去，离大哥哥更近了几分。
    少恭的手上，出现了三个包的整整齐齐的油封。
    虽然包得严严实实，但还是很明显地能够闻见香甜的气味。
    “哇，大哥哥，你身上真带了吃的东西，我还以为是我闻错了呢。”
    抬头看了看大哥哥，确定他真的是要把这些东西和自己分享之后，开心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这几个油封打开，正见着三样看起来就很好吃的东西。
    不管这些叫什么名字，吃了再说。
    小男孩飞快地抓住了一块糕点，一串红艳艳果子，放到眼前打量，眼睛又忍不住去看看打开的油封里面包着的山楂。
    少恭轻轻一笑，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举动。
    三个油封里面装着的，分明是十数颗蜜糖山楂，五六块丹桂花糕，以及三串糖葫芦。
    今次在此地，正是等待眼前这个小男孩出来。在此之前，早已察觉到这个调皮的小男孩，他每隔数天，都会从结界里面出来，到枫林中玩耍。这三样东西，却是少恭抽出空闲所做出来的，倒也算是一番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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