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假装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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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虎在诡异的和谐中共存下来,那只虎对广真明显是恐惧居多,广真送食物过去的时候它连头都不敢露,只有甄言去的时候才会等他离开了把东西捡回去。长久的时间下来之后,甄言再去时它会在甄言身边绕几圈,颇有息战示好的意思。不过老虎的领地意识重,因为河的另一岸有广真,它默认河岸另一边是广真的领地,所以它从未踏过河岸一步。甄言给他送餐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他有独自捕食的能力。春去秋来,秋过冬往,伴着老虎一起强壮起来的,还有甄言日益茁壮的个头和茅屋里堆积已如墙壁高的旧书。
广真不乐意一字一句地领着他读书,也不乐意教他剑法。甄言嘴皮子上说不过他,于是索性专门给他捣乱。比如拿了一根树枝随时随地准备偷袭之类的,某次趁着和尚睡着的时候,他把一个竹子削得薄如剑身,轻轻架在和尚的脖子上。结果广真在没有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一回左手把甄言执“剑”的手折脱臼了,剑锋倒转架在甄言自己的脖子上,要不是最后广真自己清醒过来,甄言就连喊都来不及喊直接被一个竹片割开了脖子。偏偏甄言又是个撞塌南墙也要往前走的脾气,生命危险也没能阻止他往刀锋上撞。广真为了避免甄言以后再这么没轻没重的试探,所以就想了一个损招:甄言每自学完一本书,就教一个自己独创的武功招式。后来甄言念书学得太快,不得已改为每五本书再教一招。甄言也是一个偷工减料的好手,看书的时候,每个章节看个开头再看个结尾,然后再挑中间几段看一下,他就差不多知道讲的是啥。从《资治通鉴》到《警世通言》,他看的书比广真这半辈子看的多,广真也不知道这些书讲的是啥,看这孩子能把这本书的内容能讲出来,他抽看个开头和结尾也差不多,就当甄言把这一本学完了,然后开始教身法。
广真知道甄言的本意是学剑法,可是就这一点异常执着,他各种搏击、反杀、擒拿这些身法教了不少,剑法就是不愿意甄言碰。被追问得急了,他就说:“别人的剑法大多分的是成败,而我的分的是生死,你该学正道的剑法。”
什么是正道的剑法?
就是多数人都认可的剑法。
冬雪渐落,在地上积压了一层薄薄的凉毯。两人年前存了不少余粮,这个冬天都不必去城镇上。甄言之前的衣服早就穿不上了,现在穿的是新袄。因为他时时要上山砍柴砍竹子练功,新棉袄的袖管很不方便,广真就做了一对束腕给他,又看他裤管空荡荡,索性又做了一对束裤。这一身偏黑的装扮和高束的长发,让一个孩子明显有了少年干练的味道。甄言一个翻身上了屋顶,把雪扫干净,然后又翻下来坐在正在抄经的广真身边。广真的字迹整洁秀丽,字与字之间如同丈量过,大小都仿佛一致。广真不是个能静下心来看书的人,但是他却有耐心默经,一默就是几百遍,然后一张张烧了,也不心疼自己花了那多的时间才写出来的。
质地干燥的宽袍广袖笼罩在广真身上,在他执笔的侧影中增添了几分岁月的厚重感。干燥的衣服若有若无地勾勒着他的体型,他反到显得有几分清瘦。他的后背挺直着,好像总有一根弦没放下来,仿佛执笔的姿态历时经年不变,如松如竹。
甄言把还沾着半化不化的雪水的双手伸进了他的后领,广真瑟缩了一下,也就随他闹了,甚至没有执笔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领口。甄言手暖和下来,就又抱着广真的脖子帮他取暖,从头到尾广真的字没有乱一笔。作为懒得成性的和尚,他除了制作竹艺,唯一上心的大概就是抄默这些经文了,可平时也没见他对佛祖多虔诚,“阿弥陀佛”的圣号都没怎么听他念过。
看着那些如同天书一般的梵文,甄言很好奇,广真是把自己看过的经文都背下来了还是只是随手的涂鸦。于是故意靠在他耳边背《诗经》打岔:“······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啊。胸无点墨的广真跟着甄言一起默念了出来。
生前都不能同室相见的人,死了如何同穴呢。他的父亲与母亲生前看上去那么恩爱,母亲身为书香门第仕宦之女,没觉得下嫁给自己武夫粗人而受了委屈,父亲是个武艺超群除了武功什么都不重视的人,也没因为自己妻子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完全就是一枚联姻的棋子而嫌弃她。双方理解对方的志向和意图,也彼此忍让包容,相敬如宾。直到某日,一个陌生的书生在他家墙院外驻足不前,而小时的他跟家丁闹着玩刚好翻了院子出来撞见。他好奇地问书生“你是谁?”书生不答,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忽然绽开一个满是泪水的笑容:“无事,见你便和见了她一样。”他没见过一个人能同时又哭又笑的,还是个大男人,顿时觉得惊奇,“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能帮到你的。”那书生眉头皱得越发深,猛地一闭眼像是想把眼泪一瞬间阻断,奈何眉头拉得回去,嘴角再抹不开,哑着如同失声咆哮的喘息声,随后离开得干脆而又仓皇。隔天,他看到母亲在烧画,那画是母亲随着嫁妆一起带过来的,母亲曾说画上的是她嫁过来之前的样子。画上的人一身鹅黄色纱衣,手里拿着一把仕女扇半挡着脸,盈盈笑意透着一双秋水都要满溢出来。母亲善画山水花草,人物一直画不好,而嫁妆中唯有那一幅人物画,他尽管看不懂,也知道那画极好。母亲教他作画的时候说过,山水是死物,画山水要静下来欣赏,而画活物要靠足够的喜欢才能画得传神。如今那副画付之一炬,母亲一边无声流泪,一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轻声说道:“罢了,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不如不见。”他那时能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又仿佛不明白,只觉得透过火光,母亲淡漠的眼神像是看淡了一生所有的死别悲欢。
广真思路一岔,手下的笔罕见地顿住了,下一句经文怎么也想不起来,认命地去翻经书找自己断在哪了。
甄言见他翻经书熟车熟路的模样:“你真的能把经文全默下来?”
“写的次数多了,就不用照着看了而已。你不是也能背《诗经》么。”
可《诗经》好歹是人字,梵文就是鬼画符,这玩意儿能记着也是不简单。
“和尚,你说,《诗经》和你抄的那些经文,都是谁写的呢?”
要说古人写的,未免太敷衍,可是要说具体是个谁,他又实在没那个水准,于是福至心灵:“都是些求而不得的人写的。怕人翻出来旧账,于是套上甲乙丙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
“怕别人翻旧账,为什么还要写下来?”
看来不用一些“真理”打发这小子,是没法安安稳稳抄经了。
“越是廉价的东西越是必不可少,反而求而不得的珍宝,都是可有可无的。前人写下自己的珍宝,怕别人知道,更怕别人忘了。”他摸了摸甄言的头,然后一脸高深地拿起笔,硬是摆了一个世外高人看破沧桑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