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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89  更新时间:16-06-27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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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春末。
    这年天气还不算暖,张家口的树开始绿了,梨花开的迟了。
    城中最大的妓院翠云楼的老板翠妈妈站在院子里,看着整饬平整的黄土地上的两颗白梨花,心里正感怀着这些年的世事多碟,琢磨着梨花落雪的那一刻美丽。
    翠云楼许久已经没了生意。张家口是**最早收复的一批城市中的一个,城里自从驻扎了军队,来了军管会的干部,翠云楼就失去了所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翠妈妈从腋下拽出一条水色帕子,职业性的在鼻子两侧沾沾,随即自己也觉得可笑,顺手将帕子往外一甩,扭了水蛇一样的身子,准备回屋,别再从这里像个未出嫁的大姑娘一样的悲春悯秋。
    月色非常皎洁,亮的像是开了街灯,翠妈妈艳色旗袍异常显眼的闪烁出翠绿叶子和桃红的花色,翠妈妈穿了绣鞋的一只脚刚刚踏前屋的台阶,街门上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谁呀?”翠妈妈心里纳罕。
    翠云楼现在几乎是空楼了,许多姑娘已经早早被遣散离开,还剩的几个,不过是无依无靠,又老又病,无处可去的可怜人,**的天底下哪里还有她们做生意的份,谁又胆敢在这夜里还登门造访?翠妈妈扭着去应门,倒要见识一下,是那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在军管会宵禁的夜里寻乐子。
    吱呀——前门被翠妈妈拉开一条小缝。
    一张带了黑边眼镜的脸卡在缝隙处。翠妈妈打量一眼便知道,这个人不简单。来人四十上下岁数,穿西装带了深褐色礼帽,帽檐压的很低,眼光阴毒毒的躲在帽檐和眼镜后面。
    “我们早不做生意了,赶紧走。。。”翠妈妈眼睛一晃,一根金条伸进门来。
    “只住一晚。”男客声音沙哑着。
    翠妈妈接过金子,手上准确的判断出成色和分量。
    “哎呦!就一晚呀?”翠妈妈混迹脂粉场是多少年的老江湖了,捏着嗓子,手上一带,前门大开了,翠妈妈却早已经扭了身子前方带路,沿着石子路往前屋走去。这哪里是来找乐子的嫖客?哼——翠妈妈心里闷哼一声,心中越明白就得越糊涂,到手的金子说明一切,富贵那个不是险中求,可如今世道对于自己还有什么险不险,乱不乱的。
    桃红柳绿的翠妈妈带头进了前屋门,吩咐躲一边偷窥的老姑娘去倒茶。老姑娘往翠妈妈身后看了看,眼睛里满是疑惑,斟酌了下,去倒茶了。翠妈妈这才拽了帕子,职业的把水蛇身子一扭,对了跟过来的人。
    来人不止一个,翠妈妈当然知道。
    进来了四个男人。最当头的那个正是卡门缝的阴毒中年人。翠妈妈的眼睛是职场练就的,跟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样,帕子捂上嘴,眼睛一转,翠妈妈就全明白了。最前面这个叩门的男人不过是个碎催。能用上这种碎催的,翠妈妈倒是真有点纳闷真神是哪位了?阴毒眼光后面一左一右的俩男人也不是,他们进门后的眼光上下左右闪烁,这翠云楼的里里外外怕是连人带物,没一个逃过他们眼光的。这俩个男人穿着像是普通走买卖的商人伙计,可插在裤兜和怀里的手中一定是藏了家伙,他们的眼光跟阴毒男人一样,像是有火在闪,没等翠妈妈开口招呼的时候,暗藏的按着家伙的手已经不显山露水的放了出来,可翠妈妈知道,这里要是出个蚊子叫唤,没准俩人就能重新拔出枪来,顷刻就是弹飞火闪。
    翠妈妈嘻嘻一笑,招呼大家坐下,心里却不由开始后悔,恍惚觉得自己对今晚恐怕估计不足。
    前面的三个人陆续坐在前庭里,位置分散但很有规矩,翠妈妈知道,他们三个占据了前庭往来前后屋的所有通道处,又让开了中心比较安全的位置,留给后面走过来最后面的这个男人。
    翠妈妈嘻嘻笑着,这笑跟她的火眼金睛一样,是到死也丢不掉的,赶紧招呼被让开了路走过来的这最后一个男人。
    翠妈妈出身杭州大户,家道中落,流落胭脂巷,几经人世困苦波折,遭遇如此人生境遇,翠妈妈自身的经历就是本跌宕故事。翠妈妈观察着走过来的这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衣服并不出众,可件件都是名门手工精品,来人似乎更注重衣服本身的舒适性,以棉麻材质为主,外面怕是为了防关外风寒,加了一件软皮质外套,脚上一双厚底皮鞋,鞋子一定曾经被擦的非常亮过,保养得宜,可如今怕是跟随主人多日奔波,已经沾满了泥土。
    走近的男人,在庭里的八仙桌前坐下,顺手摘下自己头上的宽沿呢帽。翠妈妈职业性的微笑僵持在脸上几秒钟,因为翠妈妈耳边仿佛响起了幼时家里请了戏班,在西湖边上唱着昆曲。下了小雨的西湖,笼着翠色的堤岸,绕上梁缠上心,声声咽咽的昆曲,飞了烟走了雾,一个站在湖畔的男人。
    “叨扰了。”男人微微朝翠妈妈点了头。
    翠妈妈让了老姑娘端过来的茶水,掩饰过自己的震惊和失态。给这种男人当碎催,是阴毒男人的造化。
    “先生怎么称呼?”翠妈妈招呼着。
    “哦,妈妈,我们借住一晚就走,我姓易。”阴毒男人抢先一步接过翠妈妈递上的茶水,脸上笑着搭讪。
    剩下三个男人并不答话,各自取了桌上的茶水,却并不喝。
    翠妈妈讪讪一笑,左右一顾,却是对着这中间桌边上的男人说道:“哦!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说一晚,多住几晚也没问题。翠云楼虽然不复以往,可我翠妈妈也是身在江湖的,来的是客,到手是财,旁的我是一概不闻不问的。你们可以安生住着。可这丑话,我也放前面,”翠妈妈眼光细细往桌边男人脸上一瞟,男人的手指极为细长,指甲修剪的无懈可击,他正正的将茶杯握于手指间,整个手部成为弧状,他眼光盯着茶杯,但翠妈妈知道,他在听自己的话,就继续嘻嘻一笑接着说道:“丑话就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咱们可要各行各道,诸位也是知道的,如今**的天下。。。嘻嘻,咱们这都是为了生活,莫要惹出大是非来。”
    “那是,那是,妈妈放心。。。”老易的答话被桌边男人稍稍一抬的手打住了,翠妈妈注意到,这男人手指真长,显得手非常大非常纤细。
    “妈妈放心。”男人声音深沉,语速比较慢,翠妈妈如此的阅人无数,竟一时没听出他是哪里人来。
    “妈妈放心,我们既到您的地盘落脚,就绝没有给你添麻烦的道理,您做生意,我们借宿,多谢妈妈照顾了。”
    “哎呦,这么说可就是客气了,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可用给你们准备些饭菜?”翠妈妈看定男人问道。
    “唐栋。谢谢妈妈。稍微准备些清淡点食物就好。”唐栋也看定了翠妈妈答道。
    “哦——唐先生呀,失敬。”翠妈妈看着如芝兰玉树一样的男人,心里喝彩,好一表人才。翠妈妈反身吩咐老姑娘去准备饭菜,还想再多支应几句,可敏锐的觉察到,这四个人不想再有叨扰,于是又吩咐了人准备了四个房间,每个房间添了热水,便告辞离开了。
    老易确认翠妈妈离开远了,才回到唐栋坐着的桌旁。周新和卢汉连是一直跟着唐栋的,此刻俩人也在唐栋屋中。
    “对不起呀,唐将军,我。。。我今天。。。”老易诺诺的开口。老易,军统西北站站长,本来任务是策应唐栋来张家口执行任务的,可今天唐栋刚到,共军特工就尾随而至,差点在老易安排的第一个落脚点出了大事,若不是唐栋的机变已成大祸。
    “算了,不都是你的错。”唐栋用细长的手指悟上左眼,微微扬起头,疲乏和一种痛苦涌上心头。老易又怎么能是她的对手?自己不也曾惨败在她手下吗?唐栋心里涌出的情感难以表达是一种钦佩还是一种无奈。
    “可,唐将军,我。。。”老易还想再说什么,周新从一旁阻止了他,周新看出,唐栋不想再谈了,他跟随唐栋多年,对唐栋的习惯了然于胸,唐栋想要休息了。周新,老易和卢汉连三人退了出去,今晚也只可在这翠云楼落脚了,别看是座青楼,周新知道,这里现在倒是最安全的去处。周新和卢汉连又稍作商量,分时值夜,各自准备明天事宜去了。
    唐栋礼佛,夜晚是要打坐的,可今夜,唐栋的心里翻起的巨浪几乎将自己覆顶,他坐于床上,忍受着内心的巨浪滔天。唐栋知道,掀起这巨浪背后的人是她——贺兰,今天得以相见的黎贺兰。
    翠妈妈觉得唐栋的手非常好看,人的手往往体现这个人的素养和身份,这个没错,她不知道是,唐栋这么修长好看的手是因为,出身音乐世家的他,从小跟随母亲学习钢琴练就的。一个军统高层带着将星的人,手上本是沾满鲜血的人,谁也难以想象,其实他原本是个音乐世家的绝世公子。怎么从弹钢琴的手变成了弹指灰飞烟灭的军统魔头,唐栋自己都觉得讽刺,可这就是命运,这就是现实。唐栋早已经接受了。唐栋接受了掌握他人命运,决定别人生死的秘密工作,他有时候想,其实自己是很适合秘密战线的,他喜欢攻人心,这种喜欢不亚于喜欢音乐。另外,唐栋是一个有信仰的人,音乐可以是自己的灵魂,但信仰是自己的生命,国仇家恨之间,他匆匆走过的岁月,终于使他成为了一个为人胆寒的军统宿将。
    打坐的唐栋把胸口里堆积的那口郁结气息吐出来,像是吐出了一种灼烈痛苦的思念。对,就是一种思念,唐栋哑然失笑。一个军统魔头对一个女共党的思念吗?唐栋持居士戒已经很久了,之所以还没有遁入空门,他终于明白了,恐怕就是为了等待与黎贺兰这一段还没有了解的恩怨。如今共党大局已定,他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张家口,就是为了黎贺兰,就是为了了解恩怨,从此两两相忘。。。唐栋又一次的灭顶的痛苦袭来,贺兰如果没有忘了他,绝对不是为了思念,是为了仇恨吧?唐栋痛恨现在的自己,他如今想到的竟然不全是怎么应对和粉碎**的秘密计划,而是想去探寻这个共党秘密计划的最高执行者黎贺兰,就想面对面的问问她,她,她到底。。。唐栋一拳砸于床上,再也无法打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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