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噩耗：新来的先生已经上山了！
     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个佳音：新的玩具又自动送上门了！
     可他远远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四处寻找他的亲人来到他的身边！
     那日，他看到父亲迎接了一个年约二十的文弱书生，他瘦得几乎能被风吹折腰。这又令他有些不忍，不忍去折磨一个这样脆弱的男子：还不如让龙山的风把他吹走呢！
     那日，他看到师兄弟给他抬了三箱书上来，那些竹简几乎堆满了半个课室。他恨不得扔一个火种，连同这阴暗的课室一同烧掉。
     那日，他见他在孔圣人像下作揖，有礼有节，却对他大呼小叫，如同一个恶毒的债主，真想在他后背贴一张画了乌龟的纸条。
     那日，他把他叫到山门口，让他感悟天之广阔，地之无垠，还说什么要培养开阔的胸襟，真想把他一把推下去，让他拥抱那广阔的天空。
     可是他没有，只为他那独自躲在黑暗舔伤口时的惊警眼神。他从他的眼神中读懂的落寂，读出了孤独，更读出愤恨。可他却伪装得如此之好，连父亲都以为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连四位姐姐都真心疼惜，想为他补补身子。
     他站在前面向他讲解着《大学》，而他却专注地盯着他那深邃有神的眼睛，想去读懂那哀伤背后的故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新来的先生摇头晃脑，读得抑扬顿挫，可天德却傻傻地发愣。
     先生的声音突然止住，行至眼前，叫道：“天德，你来说说看，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德站起来，本想解释，可看见他那文弱之躯，不禁又想使坏，整整他了。
     恰巧这是新先生上的第一堂课，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不如就来装个哑巴吧！
     他张大嘴巴，利用喉咙发出“啊阿”的摩擦音，又不断地用手乱比划，一会儿指指书卷，一会儿指指戒尺，一会儿指指自己，一会儿指指空竹简，把新来的先生弄得云里雾里。
     那先生有点纳闷：掌门明明只是说他的孩子有点顽劣，需要多费些心思，倒也没有说他是哑巴呀！
     “你？不会说话？”
     天德点了点头，又用手指了指空竹简，右手再比出是一个握毛笔的姿式。
     “你的意思是你会写字？”
    天德又点了点头
     先生便将一卷空竹简摆在他的面前，为他研墨。
     天德铺开竹简，将狼毫蘸上少许墨汁，左手轻挽右袖，右手准备挥毫，看那姿势，俨然一派书法大家的做派。
     先生见他握笔姿势娴熟，露出满意之色。可接下来的状况却令他始料不及，只见天德大笔一挥，在竹简上画出几道曲线，仿似蚯蚓；又画一个圆，瞎点几笔，倒有点龟的雏形。然后将毛笔置于笔搁之上，一副“完美收官”的态势。
     “这……这是什么？”先生初来乍道，也不知他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戏弄，只好耐住性子。
     天德依然装疯卖傻，“啊啊”地说个不停。
     先生没辙，这样的学生他究竟要怎么教呀？他收好书卷，转身离去。
     待先生离去后，天德乐开了花，将那堆竹简抛得满地都是。课室外一直候着的春桃忙入内劝阻，可怎么也劝不住，幸许是他兴奋过头了吧。
     “春桃姐，我们打个堵好不好，那先生定是收拾行礼，准备下山了！”天德眉飞色舞，向春桃炫耀着自己的战果。
     “这先生挺和善的，你干嘛折腾他？把他折腾走了，你爹还不得再找一个？这样换来换去有意思么？我的小祖宗呀，依我来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这龙山之上，谁都不学文，掌教偏偏只让你学儒学这一套，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天德一副事不关己，毫无所谓的派头，“还不如让我去练剑修仙呢！”
     门外，先生正贴着墙壁，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就是冯习，自冯山甲家破人亡后，自雒阳冯氏落破后，他就改名易姓，到处漂泊。他将“冯”字去掉两点，改为马氏，而“习”字仅取上面的部分，合起来名为“马羽”。
     这十年来，他听说了太多关于冯氏的故事，太多冯氏的噩耗。他不愿意相信，都去一一核实，可残酷的现实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冯氏已被诛九族，除他一人，绝无生还。
     但他却告诉自己，希望还会有的，只要去找，只要不放弃。
    他踏遍山川，遍访名门，寻找着那些被富贵豪族买下的冯家家奴，可却一无所获。他甚至希望，哪怕仅仅是让他找到钟素梅也好。可人海茫茫，何处寻觅？他原以为自己能改变钟素梅的命运，却没想到一个悲惨的结束恰是另一个悲惨的开始！
     甚至连冯小安，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他们也拿来利用，终至夭折。可是巫灵子明明和他说过，冯小安就是真龙天下！真龙天子怎会轻易死去？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心有不甘的他，于是便又踏上了漫长的寻找之路。
     那日他见龙山招私塾先生，说要教导龙山掌门的孩子。他记得紫阳真人和紫微真人并无孩子，疑心那孩子就是冯小安——紫微真人不是曾收冯小安做过义子吗？于是他便毛遂自茬，上了山。一打听，还别说，孩子的年龄与冯小安还真是吻合。
     “真的是你吗，小安？”马羽（以下皆称马羽）在内心无数地问着自己，却没有一个答案。
     马羽推门而入，冷冷地站在正前方。
     天德惊住了，手凝在半空中，半天也没放下来。换了这么多个先生，还真没有一个会半道折回来的，唯独他！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马羽拾起竹简，读了两句，“你真不明白你父亲为何让你学文吗？这儒学是治国之道，你爸是想让你驰骋官场！听闻他已经修成仙道，看来他还是贪恋凡尘呀，这才有了你，也才会希望你将来仕途平坦。”
     “当官有什么好，”天德不以为然，“还不如修仙呢。”
     “那你为何修仙？”
     “可以长生不老呀。”
     “那你该去炼丹。”
     “炼丹真的能长生不老吗？”天德一下子来了兴趣，眼中泛着精光，“先生，你知道怎么炼丹吗？”
     “不学无术之辈，我为什么要告诉他？”马羽说着行至那堆竹简处，从中挑出一卷《山海经》，那是以大篆之体刻写而成。他边看边读，每每领悟到其中精髓时便会泛出一阵幸福的笑容，有时还会摇头晃脑，好似打节拍一般。
     “先生，你在看什么？”天德踩在凳子上，想一睹先生所看之物，但目光所及之处，发现文字略有不同，没有几个认识的，不禁意兴阑珊。
     “你今天放假，出去吧，别影响先生看书！以后你想玩的时候都可以放假，先生全部批准！”
     “真的吗？”天德喜形于色，可刚走至门口就停住了脚步，暗忖：他不是父亲找来教书的吗？怎么我想玩就让我玩？他该不会是骗子，专程来骗我爹的银子？不行，我得告诉爹爹，让他辞了这先生，可不能让我爹爹成了冤大头！
     天德找到父亲，说明缘由，请求他辞掉马羽，可父亲反倒笑了，说：“才刚请先生上山，马上就辞了，这影响多不好！再多等几日，如果他实在不行，我们再辞掉。”
     “可是……可是……他都说了，我想玩就玩，想上就上，这不就是完全不管我的意思嘛。那爹爹你还花钱请他来干嘛，白白浪费银子不说，我们还得跟着受气！”
     “哦，是吗？”紫阳真人故作惊讶，“他之前做当今皇上的陪读，听说学富五车。我花了好大的价钱才把他请来，他当时还推脱，说什么只教聪明的孩子，太笨的熊孩子教着太累，只好听之任之。该不会是他觉得我们家天德太笨？你先再等几天，如果他还是不教的话，我就去找他，向他解释一下，说明我们天德不是笨孩子！既然先生今天批你假了，你就去玩吧。我这边还有些事！”紫阳真人说完又开始查看起账目，不再理会天德。
     天德见紫阳不予理会，只好悻悻而归。
     紫阳开始对这个新来的先生有点赏识了。初来之时，见他文弱，他还担心他管不住顽劣的天德，想要从旁协助，奈何这先生却要求自己缄默三十天，全由他一人管教。起初还以为他有些轻狂，现在看来，确实有些能耐，至少他第一天就能激起了天德心底的愤怒，这可是之前的先生花几个月时间都做不到的事。
     天德见父亲不主持公道，心里愤愤不平，气冲冲地找到马羽：“听闻夫子学富五车，不肯教笨小孩。那我来考考夫子，看看夫子究竟是否真的这么了不起。”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四季守时而有序，我们应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夫子虽受聘于龙山，但上课也是有时间的。现在已经下课，是夫子的休息时间，你的玩乐时间，所以夫子不想回答。如果觉得气愤，或者想考夫子，还是明日再来！”马羽头也不抬，依然自顾自地抄写着《南华经》。
     “可是，我爹请夫子来不就是为了教我的吗？难道对学问的讲求，还得分时间吗？”
     马羽任凭天德唠叨，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