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舔着雪花，如刀似剑，在两人不到三尺的距离内，乱舞飞扬。气息肆意纠缠，似迷雾蒙了如麻心绪，断了无可掩藏的倾慕眸华。
    此情此景，他们了然于心，却不置一词。深怕在倾情吐露的同时是无法控制的情不自禁，抑或是不堪后果的生离。
    她的情动深处，他瞧得分明。她的理智回避，他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正是他们懂得彼此，懂得才不得不放开双手。
    曾几何时，他竟有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有了不可掌控如脱缰野马一般的命运。
    这不由令他想起初见她时，她仅仅十岁。明明是两条泾渭分明难以交汇的命运，却纠葛融成一个共同体，想要斩断牵连，势必要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世元1282年正月初一，他们初遇之日，他是奉旨缉拿南淮案逃犯的督办，而她却是在逃案犯之一。
    他率领二十人的精卫队沿途追查，而她竟于深夜只身前往大营行刺，一柄短刃，一双视死如归的眼睛。三脚猫的功夫，却凭着生死无畏的悲壮，硬生生地闯入了他的营帐。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凶狠如虎狼的眼神，仿佛蕴藏着不可探知的怨仇痛恨。这势必是要经历了人间万般喜怒哀乐，方能这样无惧生死，以命相搏。
    他被她深深震撼的同时，也估摸到南淮案的背后，也许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错综复杂。
    “人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你所受的天大委屈，天大的罪名，生生世世被记录在册，不得平反。你还认为，死，是最好的结局？”
    她无半分十岁的孩子该有的天真纯白，漆黑深邃的眸里盛满的唯有世态的炎凉，“还有比死更好的？”
    “做个交易如何？”
    “我没有可以交换的。”
    “不。你有。”他指着她的心，“我要你这一辈子服从我。”
    她突然笑了，“那你能给我什么？”
    他也笑了，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一次很划算的买卖，“我能还你一家清白。”
    “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只有这一条路可选。要么……我现在推你出去，立刻死。要么……留在我身边，等我还你清白的那一日。”
    她眉目流转，应了一声，“好。”
    他扯下她腰间蝶形玉坠，“此玉坠为信物，从今往后，你我生死相随。若违此誓言，天地不容。”
    那时，不过彼此利用，各取所需。如今，却是假戏真作，不免唏嘘。
    他松开她的手，狠狠地喝道，“我可曾说过，莫要再与轩沂私下会面纠缠，为何你总是不肯听劝。”
    心头本就因为轩沂先前的紧迫烦恼不堪，如今他又是这番莫名的质问，几番情绪下她不免心生怒火，负气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①”
    他听出她语气中嘲讽之意，不禁缓了神色，幽幽问道，“轩沂可是要娶你？”
    她抬首望他，“这也不啻为一条逃离天曌城的好出路。”
    “你可愿意？”
    她摇摇头，旋而又点头，“也许，离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想离开天曌城，轻易地放弃撑到现在所受的所有的苦痛？放弃你这些年苟延残喘活下来为了报仇雪恨的念头？”
    他冷冷地问，如这漫天的大雪，一层又一层侵入她的胸口，冷了心扉。
    她凄然一笑，“正是不愿放弃，才会纠结到如斯地步。因为……奴婢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份自信，可以自保无虞的同时，还能做一只不会伤害到王爷的猫。”
    她红了眼眶，盈盈泪光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无奈，自己的怯弱。是他选择了放手，以为这是最好的方式，然而见她与轩沂亲近往来，他内心中又像是千万只猛象踩过，嫉妒地想要发狂。
    不看她，不想她，不说一句话，可又能如何。她终是他心中干涸的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是撩动他心弦令他迷失方向失去自我的源泉。
    为了进宫，她付出百倍的努力研习琴棋书画，一路走来的艰辛难以估量。他任由自己一次次被她打动，让心头疯狂滋长的情感像酿造的美酒一般，越积越是香醇。
    只是，他佯装不见。然而佯装之后换来的，却是令他自己失去掌控，完全被真心操纵左右。
    那次，她被诬陷打入刑讯司，他做了最不应该的冲动决定。
    只身前往，拼死相救。
    他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来辩解这番毫无理智的举动。一次可以蒙混过去，两次三次之后，竟是连自己都蒙骗不过去，唯有被赤裸裸的真心惊到。
    她满面泪光，神色凄然。
    轩沐伸手，想要拂去滑落的鲜明的泪珠，她却是惊惶地后退了半步。
    “不。”她摇首，“我不想放弃这些年来的坚持，也不想肆意搅乱王爷的心绪，就请王爷……放我走吧。”
    他瑟缩地收回了手，扯出一丝笑容，“你去吧。”
    她屈膝行礼，跌跌撞撞地侧身而去。
    他旋身，出神地望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林中。她曾是他手中的棋，曾在轩泽的拥吻下美艳绽放，也曾在轩沂的紧迫下犹疑不定。
    而他，第一个与她相识，第一个与她相知，仿佛却离得她最远。伸手不可触及，明明想要拥抱亲吻，却只能任由她匆匆离去。
    他曾以为，与她的盟誓交换是一桩最划算的买卖，可如今看来，却成了他一生中最不可饶恕的大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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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诗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