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陵城外战鼓声声，许是又一场恶战。
    虽说渥伦人攻城挑衅不过千人，但是沙场无情刀剑无眼，那些活生生厮杀出去的兵将，终是死伤无数地归来。这样一次次毫无止境的战斗，拼得不过是人心深处最后的一口意志。
    达陵城命悬一线，等的就是那宋申国派来的援兵。城中多少人，正翘首以待，痴心盼望。
    而如今，却还有人要率着一队人马，闯进那片令人生畏的沼泽。此去，凶险万分，生死难料。
    耳边听着窗外心惊肉跳的战鼓，心中却牵系着这一行北上的队伍。带头人若是其他将领便也罢了，偏偏是曌帝的七皇子，一个不可一世的华贵公子。母家不但权倾朝野，且富甲一方，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别说她这条小命，只怕连这达陵城里的将士也难逃一劫。
    也不知这公子哥儿到底中了什么魔，偏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昨日许是被他的豪言壮语迷惑，倒觉得自己小瞧了他，可经过无眠一宿，越发觉得不太妥当。
    “想什么呢？”
    黎婉若被这一声猛然惊到，捂着心口，惶然望向来人。
    轩沂静立门前，见她失措的神情，不由笑道，“医帐里血流成河，也没见你吓成这样。我不过吼了声，倒把脸儿都吓白了。”
    黎婉若怔怔望着他，几番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他的性格为人，并非轻易能听的进人劝，便随即摇了摇首，把心思移回到手上，默默地把案上的药瓶塞进手中的囊袋里。
    轩沂挨着她身侧，笑问，“这是怎么了？”
    黎婉若扎紧囊袋，递过去，“里头都是些创伤药，想必能用得着。”
    “你可是在担心此行安危？”
    黎婉若抬眸望他，说道，“殿下能否再考虑周全，不要去冒这番风险。也许……六殿下正在往回赶的路上，若是他及时赶到，您却身陷囫囵，那该如何是好。”
    “若是他不能及时赶回，那又当如何？”
    “可是……”黎婉若仍要争辩，却被他应声打断。
    “我明白，宫里头的人实是瞧不起我。瞧瞧我，既没有大哥的战功，也不如三哥聪慧，又不是曌后所出，母妃也并非父皇最爱。在众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出手阔绰的无德皇子，做不了文章，上不了战场，只会吃喝玩乐罢了。”他自嘲一笑，“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对这样的无所事事厌乏了。”
    “殿下若是为了转变他人看法，才要以身犯险，还不如不去，省得到时落得里外不是人。这里是沙场，不是您过去风花雪月，来去自如的地方。跟着您此去的将士，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拿着命去拼江山社稷的安危，可不是用来赌气的砝码。”
    她说得忿怒激昂，而他面上却毫无表情，只是一瞬不瞬望着她。
    两人面对面僵持了许久，他突然莞尔一笑，“果然，在众人眼里我就是如此的人。连你都这般看待我，又何况是他人。”
    他起身，立于窗前，淡淡说道，“在天曌城，不管你的母妃出身如何高贵，你若想在皇族占得一席之位，你就要付出比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更大的努力。我都不记得儿时是否有过欢乐，可以像别人家的孩子到处玩耍，跟父母任性撒娇。我们每日寅时就起，读书写字，练功射箭，不到申时绝不能停。”
    他缓缓转身，苦笑道，“兵法，我也能倒背如流。箭法，我也能百发百中。文的，武的，哪一样没学过。只不过，如今人大了，看懂了许多道理。曌帝不会因为你能带兵就是好，不会因为你会射箭就是好，他心里真喜欢的便喜欢，不钟意的便不会放在心上。即是如此，我何苦在众家兄弟面前露了底，倒不如装得没心没肺才好。”
    他倚着窗，双眸放光，“咱们十兄弟，没个省油的灯。”
    说罢，他坐回她身侧，“刚才那番话，我就当你忧心我，我也记在心中。此番我冒险前去，并非只为了证明自己，而是因为达陵城容不得失败。达陵城一旦失守，窿曌国整个北面都将沦陷。当年荐曌帝一统四国，铁蹄踏过南疆半幅疆域，最苦的人正是四国百姓。如今好不容易换来太平盛世，作为轩家子孙的我，又怎能容忍西疆小国践踏我的国土，蹂躏我的百姓。太平时，我自是风花雪月。大难时，我也决不落人身后。别人是为名也好，为利也罢，我统统不在乎。”
    黎婉若万万没料到会激出轩沂这番话来，句句肺腑，激荡人心。她果真看错了他，也许她看错的，是天曌城里每一个人。
    “殿下，奴婢有眼无珠，不懂识人。自以为能看透，却终是被外境所感，被他人所惑。”她嫣然笑道，“殿下何必因为他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实是委屈了自己。他人眼中所见本就是世间虚像，皆由自心感召而起，就算殿下改变，也未必能改变他人。就凭殿下刚才那番言语，在奴婢心中便已是大英雄，胜过前人无数。奴婢也是窿曌国的百姓，得殿下心系牵挂，自是感恩不尽。”
    她起身，屈膝行礼，“愿殿下此行，平安无恙。”
    他扶起她，眼中因她那句大英雄激得有些湿润，此时望着她稚嫩的脸颊，更是心神荡漾。
    “婉婉，我定会以命相拼，护达陵城周全，我绝不会让渥伦人踏入达陵城半步。”
    “好。”
    他细细审视她容颜，温柔浅笑，“是时候出发了。”
    “我送殿下到城门。”
    落日余晖，渐渐隐匿云层，黑夜翩然而至。西城门外，一支二十人的劲装队伍已整装待发，神色凝重肃穆。他们将从西面狭道进入沼泽地，再由沼泽地潜进青松林。一旦他们踏进青松林，便已落入渥伦人包围，若被发现恐怕凶多吉少。他们必须做到快速潜行，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叠龙谷。
    黎婉若送轩沂到城门口，望着眼前情景，心中的忧虑不禁又多了几分。
    轩沂接过随从递来的披风佩剑，穿戴整齐，潇洒地翻身上马。
    他扯住马缰，行到黎婉若跟前，俯身笑问，“婉婉，若是我平安归来，可否应我一件事？”
    黎婉若颌首应道，“殿下尽管吩咐。”
    他直起身，遥望深邃的黑夜，朗朗说道，“请用灵犀为我弹奏一曲。”
    “好。”她应得毫不犹豫。
    他没有回头，只听了她回应，便一甩马鞭，奔腾而去。身后那二十人紧随其后，扬起一片茫茫尘土。翻腾的尘土平息之后，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城门，悄然掩上，就像那远去的人，从未曾离开。黎婉若只觉得此刻的脚步越发沉重，仿佛背负着达陵城每一条性命。此刻，父母怨仇变得很虚无，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只有活命而已。
    北城门，青松林前，为了给轩沂打掩护，轩沅发动了几次猛攻。虽然每次都经过精心部署，却实难避免伤亡。每次猛攻之后，留下的皆是一片狼藉，无数伤兵被抬回来。
    每隔半个时辰，她便回将军府，打探军情，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轩沅不敢再贸然进攻，倒是渥伦人又发急地攻了几回。
    轩沅一直站在城头，望着那片寂静的青松林，唯有干着急的份。黎婉若等得心焦，便上城头陪着轩沅一起等。
    夜风，很冷，仿佛能把人的心都吹凉了。这一刹那，没有硝烟弥漫，没有冤屈复仇。心里头，反复回顾的，却是那个在杨树底下对她怒目而视的皇子，那个为她奋不顾身挡下鞭子的公子哥。
    他好不容易放下戒备，为保疆卫国以身犯险，她不信上天会如此残忍，将他扼杀在一片赤胆忠心里。他一定会回来，到时她一定要用灵犀为他奏一曲凯旋。
    亥时一刻，青松林北面上空，绽开一朵艳丽火花，刹那划破了夜的寂静。
    黎婉若的面上浮起微笑，心中大石缓缓落下。
    身侧的轩沅猛然转身，高昂叫道，“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