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婉若失神地望着门外，并未注意轩沅正狐疑地打量她。
    早有耳闻大昭殿新进了一位司奉，破开朝以来的祖制，初入殿便破格升为一等御前侍奉。想来这姑娘，便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有手段，识权术，攀龙附凤，只为将来能在万人之上。
    可如今仔细打量，却发现她并不像传闻所说的那般市侩。她虽出身寒微，却时不时透出一股子超越出身的气度温雅。此时，她眼中自然流露的悲怆，竟然莫名地打动了他。
    "黎司奉……”
    黎婉若转身望他，这是入宫大半年，初次亲见这位八殿下，除了眉眼似曌帝以外，神韵与徐德嫔如出一辙。
    俩人互相打量，场面上透着无言的尴尬。
    直到轩沅展颜一笑，才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能有这份胆识与他坦然直视，他倒是有些意外。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里，他探不出半丝传闻中对她品行的那些恶劣描述。
    "这些日子想必受苦了，我命人即刻为你准备一间厢房。”
    黎婉若屈膝行礼，"殿下，先前入城时，见城中兵将百姓伤亡众多。如今医帐内必是人手稀缺，奴婢识得包扎之术，望殿下应允奴婢去医帐做下手。”
    轩沅神色微怔，"医帐里，怕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你确定要去？”
    "舜王被困叠龙谷，六殿下去宋申国搬救兵，八殿下身受重责护达陵城安危。如今城中上上下下，所有官兵百姓皆在为窿曌国浴血奋战。奴婢却要置身事外，安然躲在将军府内保全自己性命，实为不妥。奴婢一介女子，上不了战场拿不起战刀，只识得一些包扎术，望能尽一份绵薄之力。唯请殿下成全奴婢。”
    轩沅一时失神，转而笑道，"黎司奉与传闻所言，果然不同。”
    黎婉若心头暗惊，未曾料到这宫中传言，竟能传至这遥远边疆。
    轩沅见她错愕，爽快大笑，"精于心计的女子，必然刻薄无情。黎司奉却多了一样东西，令我疑惑了。”
    黎婉若抬眼，见轩沅凑了过来，轻轻地说了一句，"慈悲。”
    心中猛然被这个词惊得透凉，她纵然被仇恨染一身血腥，却怎能泯灭内心深处那不可触动的慈悲？这是夏婉若的最后底线，若是连这个最后的底线也被无情抹杀，那么她的人生还有何意义。
    茫然间，被轩沅的侍卫带到医帐，那侍卫同医官陈世尚吩咐了几句。陈医官忙得焦头烂额，不耐烦地打发了他。
    黎婉若傻傻站在一旁，望着医帐内哀嚎呻吟的伤者。流淌的鲜血，丑陋的疮口，每个场景都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如同典籍里描述的炼狱。也许炼狱里的场景，也不过如此。
    眼前这个士兵也就十七八岁，单薄的身子被羽箭贯穿，箭身还留在体内。陈医官尚在照顾其他重伤者，他唯有静静地躺着，连呻吟都显得力不从心。黎婉若紧抓棉布，按在他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上，手心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疯狂地流失着。
    这一刻，那股与生俱来的悲悯，又在心口作祟。这些士兵也不过是普通百姓，本该与家人一起同享安乐，如今却在边地迫不得已冲锋陷阵。时运好的一刀丢了性命，时运差的便是缺胳膊少腿，拖累家人一世。
    她不明白，为何国土之争，权利之谋，偏要以惨烈厮杀定夺。古往今来，沙场之上埋下多少忠骨，而他们为此奋斗的国土，却几次三番易主。他们究竟图的是什么，江山权势真有如此诱人？
    小士兵咽下最后一口气，被无情地抬了出去。黎婉若怔怔望着满手鲜血，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却最终拼不过命运。
    一声惊嚎，伴着四名军医一路闯入帐内。军医把抬进来的人扔上床榻，又心急火燎地冲了出去。城外战鼓声声，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床榻上的伤者，左腿膝盖之下齐根而断，因着疼痛不停挣扎。陈医官和着两名军医，紧紧压制他，却也没能停止他痛苦哀嚎。
    黎婉若猛冲上前，扑在他身上，用身体的重量压住他。陈医官见她此番举动，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抽身出来，用绳子绑死他的腿根，止住流血的伤口。
    经这半日，全身骨头仿佛散了架。太多伤者，太多死亡，思绪没得半分空闲可以胡思乱想。如今达陵城内缺药少粮，这样的局面不知还能撑多久。
    直到亥时，六殿下仍未归，想必已在去缅梁的路上。而青松林东面缺口，因渥伦人发现六殿下一行人的踪迹，防范也变得越加严密。
    腊月二十，自辰时起至午时时分，渥伦国发动三次进攻。达陵城的死伤人数仍在不断增加，医帐内早已人满为患。因为缺医少药的缘故，大部分伤者得不到救治，只能粗粗地用棉布捆住伤口。
    突然，一名军医兴奋地冲入帐内，大叫道，"朝廷押送的粮草到了。”
    "你们快去取药材。"陈医官大喜，冲着帐内几名军医吩咐着，转身又同黎婉若说道，"你也同去吧。”
    黎婉若颌首，匆匆随着军医身后，向着南城门奔去。
    远远便瞧见，城门口聚集着黑压压一片人。士兵们忙着搬运粮草，面上露出兴奋喜悦的神色。
    军医拉着一名押运粮草的士兵，问，"医药在哪里？”
    士兵指着身后，"在后面的马车上。”
    那一箱箱的药物堆得高高的，就好像心里头那股不可磨灭的希望。
    黎婉若才从马车上捧了一箱药物下地，酸麻的手臂吃不住分量，手一松，药箱便失手落向地面。
    身边突然人影闪过，双手轻松地接住了掉落的箱子。
    黎婉若松了口气，谢了一句。
    抬眼，却被眼前人怔住。因为，她从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地再见他。
    来人面上笑意绽放，淡淡地说道，"婉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