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雪自昨日清晨便停了，皑皑白雪积了厚厚一层。
    黎婉若坐于马车内，掀帘朝外张望。
    曌都城外使节团的人马整装待发，前去探路的卒子回报，前方道路通畅，已无须绕道北上。此去宋申国的使节团，由一支精编百人的护卫队随行。而作为宋申国女帝借兵的谢礼，足足装了十辆大马车。
    门帘掀起，夹着冷风上来一人，正是曌帝钦点使节，六殿下轩涍。
    他上得马车，与黎婉若对面而坐，随手扔来一包袱。
    黎婉若怔怔地托着包袱，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轩涍说，“此乃轩沂托我转交。前日他便吵着要给你送去，我觉着他也该避避嫌，便愣是没让他去。今日他也闹着要来送行，也被我命人阻回去了。”
    黎婉若垂首打开包袱，露出边角，心下便是一惊。包袱里头可是件金丝裘，这东西别说价值千金，只怕千金也难买到，可见其珍贵。
    忙推托道，“这东西太贵重，还是殿下留着吧。”
    轩涍微微笑道，“咱们这一路，越往北气候便越寒，这东西兴许你能用上。”
    黎婉若摸着怀中金丝裘，默不出声。
    轩涍接着说道，“轩沂由小到大，但凡喜欢的东西，必然会花心思力争。不过这热头，也是来得快去得快。我也晓得，黎司奉没有招惹他的意思，正好借着此番出行，让他冷冷心。等到咱们回来，大家皆大欢喜。东西你就拿着，他送出去的礼，也从没见过收回的，哪怕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
    黎婉若淡淡回道，“奴婢明白。”
    “这次使节团只你一人是女眷，所以我从府中调派了一名婢女随行，有人相伴你也好方便些。”
    黎婉若没料到他安排如此周全，感激道，“谢殿下。”
    “此番事出紧急，行程会比较赶，这一路上可要委屈你了。”
    “奴婢无妨，只管赶路便是。”
    轩涍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起身掀帘而出。
    黎婉若透过车窗，见他骑上坐骑，御马前行，远远便听他喊了一声，“出发。”
    这时，一名婢女爬上车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甚是甜美。
    “黎司奉，奴婢是六殿下府中的，名叫小然。”
    黎婉若恐生枝节，并不想多搭理。冲她点了点头，便靠着车壁闭目小歇。小然倒也不在意，自个儿乐呵呵地欣赏起窗外的景致来。
    马车缓缓起动，随着轱辘转动的声响，向着遥远的宋申国进发。
    一路上，积雪虽然厚实，却并未影响使节团车马的行进。黎婉若知道路程紧迫，也预料到一路的颠簸，心中虽说早有准备，却依然被颠得五脏六腑翻腾倒海。
    车马行了将近大半日才稍作休歇，各自用了午膳。黎婉若因胃口不善，只咬了半口干粮。
    半柱香后，轩涍便下令车马继续前行。
    又是颠簸了大半日，车马行至浣溪江畔。此时，天色已暗，轩涍命车马在大路旁驻扎。护卫队在车马周围筑起攻防，其他卒役便忙着生火，准备烹粮煮酒。
    黎婉若和小然早没了力气，裹着厚实棉服蜷缩在车内，哪管外头忙得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朦胧之间，门帘掀起，只见轩涍站在车外，篝火映得他面色通红。
    他探手，柔声说道，“刚刚生了火，下来取取暖吧。”
    黎婉若有气无力地摇首，“奴婢还是留在车上的好。”
    轩涍探身入内，挽起她双臂，“窝在车上容易病，况且这一整日你都没进食。你若是在半路上便垮了身子，我还得腾出精力来照拂你。”
    黎婉若无奈叹气，被他半强迫地拖下马车。他扶她坐在篝火最近的地方，取了金丝裘为她披上，便俯身坐于她身侧。
    篝火的热量，暖暖传来，加上金丝裘，倒也不冷。
    轩涍从侍从手中接过半只小羊腿，利索地割了一小块羊肉递给黎婉若，“吃些吧，身子会暖些。”
    黎婉若依言接过，浅尝一口，味道烤得恰到好处。
    对面，卒役和士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欢声笑语中，倒也没了往日的狰狞面目。
    欢笑中，某人似乎喝到兴头上，夹着方言怪调突然放声高歌。音域高亢激昂，是将士们经常传唱的歌调。许是烈酒作祟，哼唱声此起彼伏，透着淡淡惆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①
    轩涍举起酒囊，豪爽地饮了一大口酒，笑容满面地望着那群激昂高歌的将士们。火光照耀着他温润侧颜，勾画出不同于以往的神韵。
    黎婉若凝眸，但看此刻，眉目飞扬的他。一群士兵，一片天地，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早已褪去皇子身份的华衣，唯有铠甲刀剑装饰下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天曌城果真是座埋没理想情感的坟墓，似乎每一个远离它禁制的人生，都能在新的天地下重新燃起别样的风采。也许，他的才华，只因着母妃身份的卑贱，被低看了几等。
    抬眸间，却见他侧首望来，精光闪烁的眸华里，带着探寻的意味。
    黎婉若慌忙转首，避开他的眸光。
    他沉声一笑，透着了然于心的从容。
    将手中酒囊递向她，言道，“美酒与羊肉，冬日绝配。”
    黎婉若望着酒囊，心想，这是在宫外，大家都已放松戒备，就连六殿下都毫不避讳，她又何必拘于礼节。释然浅笑，接过酒囊仰头便是一口。
    她哪里知道，这与她平日喝的凤来仙是全然不同的佳酿，这种酒烈性难挡，实在是汉子们才能喝的酒。猛然一口，呛得她全身火热，面色咳到鲜红。
    身旁传来轩涍玩味的笑声，爽朗而清澈，全然没了他以往的谦和温存。黎婉若知他故意整蛊自己，抬首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一瞪，他笑得更肆意，仰头便是一口。
    随手又将酒囊递给她，她迟疑了一瞬，便大方接了过去。这回，她只敢小口浅尝，酒液在唇齿间旋绕，入于喉间一阵火辣的灼烧。
    酒，是好酒，不同于凤来仙的清香，有其独特的劲道。凤来仙喝多了易醉，而这酒却是醉得更快。
    黎婉若支手撑额，眸光散乱，眼前一切都显得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缥缈。脑海里一片空白，哪还有心思思虑往后何去何从，更不用谨慎小心暗藏心机。
    失神恍惚中，身侧突然飘来六殿下的声音，语调中透着浓浓醉意，“黎司奉，可有什么梦想？”
    她微微错愕，“如此虚幻的东西，殿下也信？”
    他沉声一笑，坚定地说道，“我信。”
    她摇首，浅笑，“现实，向来残忍至极。梦想这东西不管有多大多强，却终究逃不过残酷的现实。毕竟，现实的背后，是命运在操控。而命运，比现实更难摧毁。”
    他颌首，说道，“人人都说命运天注定，若真如此，人活着便失去意义。也许，梦想这东西，是给自己努力活下去的渺渺希望。”
    她侧首，凝眸，被他眸华里淡淡的愁绪，触动心怀。
    他的梦想，究竟是驰骋杀场建功立勋，还是权倾朝野掌控生杀？
    她沉闷地回了一句，“也许吧。”
    轩涍笑看那群士兵，说道，“你看他们各个勇猛无敌，都梦想着能上战场开拓疆土，而非如今受命护送车马，做如此毫无意趣的事情。”
    黎婉若笑言，“也许他们梦想的，很简单呢。不过是保疆卫国，吃饱穿暖。”
    他挑眉，不解地问，“开拓疆土和保疆卫国都要投身战场，有何区别。”
    黎婉若脱口回道，“开拓疆土之人必要有胸怀大志的野心，否则又怎能放眼天下。而保疆卫国需要的，不过是对家的眷恋，对国土的敬仰。”
    “照你的意思，当初荐曌帝统一南疆，是因野心驱使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若答是，便是对荐曌帝的不敬。若答不是，那就与她先前所讲背道而驰。
    他定定望住她，静候她的答案。他面上虽然扯着淡淡的笑，却隐约透出看好戏的味道。
    黎婉若紧了紧身上的金丝裘，从容说道，“英雄，必有其出处，也必有其时代。荐曌帝便是在对的时候，做了天命注定的大事。梦想，只是在那时，被不知天命的人当成了借口而已。”
    他怔愣片刻，突然笑言，“七弟说你聪慧，果真不假。”
    “奴婢愚笨，不敢领受这聪慧一词。”
    轩涍冷哼一声，问道，“黎司奉可知，我的梦想是什么？”
    黎婉若垂首，心思微转。他这一问，带有强烈的窥探之意。也许他早已料到，曌帝命她同去宋申国的目的。如今这番刺探，想必是要探知她的底线。或者，只是为着警示她，莫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抬首，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淡淡说道，“殿下的梦想，应该是希望许悦嫔能够身体安康，笑口常开吧。”
    他面上戏弄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的言语虽然漫不经心，甚至带有刻意回避的小心思，却如此直接击中他的要害。
    他真正的梦想，纠结到最后，也不过如此。
    他苦涩一笑，举起酒囊，狠狠灌了一口烈酒，火辣穿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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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诗经•秦风•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