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黎婉若稀里糊涂地成了八公主的书法先生，地位也在天曌城一夜看涨。姑且不论曌帝、洪上奉的态度，光瞧着八公主的依赖亲近，便也让一众宫人不敢怠慢。固然有些对她，或是不满，或是艳羡，却也不敢造次，明面上全都按着礼数来。
    黎婉若虽然知晓现今局势对她有利无害，但也揣着千万个小心，谨小慎微地当差。每日里，除了往来大昭殿与住所，便也只去晖仪殿一处。别他时间皆不与人往来，哪怕是同在晖仪殿的刘妃女三番几次来请人，她也是想着法儿地推脱，尽量不招人猜忌。
    如此这番，也算平平安安地教了八公主十来日书法。
    初到晖仪殿西一殿，唐妃女并未现身，许是仗着宠幸不屑与她交情，倒也省了黎婉若一番功夫。轩玥与她倒是投缘，每每相见格外亲切。黎婉若真心愿意教她书法，便细心挑了四样字体，让轩玥临摹，试了试她的书法底子。轩玥的功底倒也不差，只是玩心重，又经不得老夫子那番教条，便不肯认真去学。
    黎婉若按着轩玥的性子，每日不过一张字帖，有时会读个故事让她录写，轩玥倒也学得有模有样。不过十来日，书法已大有进步，也从不嚷着外出瞎玩。
    每日未时，同轩玥一块儿，与她，无须防备，更无须忌讳。
    若这日子如此继续，她也乐得自在，也算是她在宫里头偷懒赋闲的好时光。但她却也晓得，这西一殿的女主人，她终究还是要见的。
    窗外，隐约传来曲笛声，和着戏子的唱曲，悠然而来。
    那曲子总是来得准时，倒像是夜间打更，从不晚点儿。黎婉若瞥了眼正在习字的轩玥，悄然走到窗前，关上半开的窗子。
    “是不是听着厌烦？”身后突然传来一慵懒至极的女声。
    黎婉若急忙转身，见一贵妇站在半圆格栏下，对她轻笑。这女子，一袭镶毛红裙，围着同色裘衣，映得雪白的肤色透着红艳。
    黎婉若屈膝行礼，“奴婢拜见唐妃女。”
    唐妃女缓缓走到桌案前，坐定在轩玥身侧，笑道，“不必多礼，黎司奉来了那么多日，今日才见，是我怠慢了。”
    “唐妃女这么说，真是折煞奴婢了。”
    唐妃女凤眸微转，“怎么说你也是玥儿的老师，理该在你初来之日便与你一见。只是……这些日子，太医说我胎像不稳，需要好生躺着，所以才拖了那么久。”
    “唐妃女怀着龙嗣，理该以身子为重。”
    唐妃女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张字帖，说道，“嗯，这些日子，玥儿的书法可进步不少，多亏你啦。”
    “奴婢分内之事。”
    语罢，窗外一声高昂激唱，搅了满室清净。
    唐妃女冷哼了声，言道，“成日介的喧吵，也不闹心。这曲儿难得听听倒也入耳，听多了可是吵得头痛欲裂。”
    黎婉若沉默，静待下文。
    唐妃女接着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刘妃女与黎司奉还是沾亲带故的吧？”
    黎婉若心中暗暗冷笑，面上恭敬回道，“是。刘妃女的三姑姑，是奴婢的大娘。”
    唐妃女噢了一声，笑道，“这亲戚关系，也真是够远的。真亏得她每回都在曌后跟前，大肆宣讲姐妹情深，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到这儿，黎婉若背脊一阵凉意，总算明白公子与父亲的良苦用心。入宫前，他们只字未提刘妃女，想必就是怕刘妃女反来坏她好事。她是见着曌后能躲则躲，刘妃女却还偏偏在曌后跟前提她的名，不是明摆着给曌后添堵。届时，曌后不但烦了她，也连带着把黎婉若一块儿烦了。
    唐妃女臻首微抬，“以前，你在晨辉阁，也没见她提你，估摸着也没打算与你攀交情。现今倒好，见你入了大昭殿，成了曌帝身边的人，便急吼吼地凑上面来，想着法儿地同你套交情。这人……也够市侩的，我看你啊，躲远点才是正理。”
    黎婉若装着尴尬的微笑，垂首不语。
    唐妃女起身凑近窗前，回首望她，“仗着自己怀有身孕，整日里闹腾，搅得整座寝宫不得安宁，她还真把自个儿当晖仪殿的主人了。”
    黎婉若听罢，不禁想起主殿的许悦嫔，虽是晖仪殿上位，却在宫里头处处受人眼色，不过是因了出身低贱的缘故。所幸生了六皇子，才总算有了依靠，如若不然，这日子真真是没法活。
    她一生凄苦，不受丈夫待见，如今拖着个病恹恹的身子骨，还得瞧着东西两殿受尽荣宠。若是这两殿的妃女好与相处便也罢了，偏偏都是高傲计较的性子，恐怕单单受气算是好的了。
    唐妃女走到黎婉若跟前，“天曌城有天曌城的法则，想平平安安地活着，可不能光靠沾亲带故的关系。就算是亲姊妹，又能如何，一人不得势，另一人也跟着遭殃。要想活得安稳，要想……得名得利，就得看自个儿有没有站对边。”
    黎婉若微微抬首，细看唐妃女，柔声回道，“唐妃女的教诲，奴婢记着了。”
    唐妃女莞尔一笑，颌首说道，“黎司奉既然是曌帝跟前的人，想必聪明的很，一点即通。”
    她们的战争，黎婉若无心关注，也不愿掺和。待到八公主的书法有了长足的进步，她自然会同曌帝请辞，避开她们的争夺。初入宫时，她单纯地以为，她只需在大昭殿捍卫自己。如今却也明白，她是大昭殿的人，自然也无可避免后宫的血雨腥风。
    同样的血腥，同样的龌龊，唯一的区别，一种伤人不见血，一种见血封喉。
    唐妃女没再多言，娇滴滴地在司奉的搀扶下回寝殿去了。黎婉若督促着轩玥习完一张字帖，便收拾了笔墨匆忙离去。
    如今她的首要难题，便是撇清与刘妃女的关系，减轻曌后对她的戒心。若长此以往下去，她只要一有纰漏，曌后绝对会顺着杆子将她就地正法。
    她固然要死，却绝不能是现在。仰头凝望庭院中，已落尽枝叶的银杏，苍凉的枝头如这苍凉的宫阙，总是令人心惊胆寒。
    她不由停驻，怔怔地发呆。
    突然，一声清脆的铃声，丁零当啷地从远至近。只见一团系着铃铛的绒线球，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她俯身拾起，举目投向线球来处。
    廊檐下，一女子斜倚在柱前，细碎的发丝随风飞扬。她面色苍白，一袭月牙色的长裙，衬得她越发地朦胧缥缈。
    蛾眉凤眼，挺鼻薄唇，令人心生爱怜。
    她怀中一只灰白相间的猫儿，冲着黎婉若手中的线球不停呜叫。黎婉若手握线球，缓步走向那女子。
    屈膝行礼道，“奴婢见过许悦嫔。”
    许悦嫔轻抬眉眼，细声说道，“免礼。”
    黎婉若起身，将手中线球递了过去。许悦嫔伸手接过，轻柔地扔向廊檐下的角落里。那猫儿，挣扎着从许悦嫔的怀里跳了下去，扑向那团线球。
    许悦嫔淡淡笑道，“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东西。”
    黎婉若瞥了眼猫，便又屈膝行了别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晖仪殿。
    许悦嫔的眸光始终落在那只猫上，全然没有理会黎婉若。直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面上才露出温暖笑意。
    “那丫头瞧着面生，是谁来着？”
    身后之人透过廊柱，望着那抹悄然远去的身影，“大昭殿的司奉。”
    “她系着大昭殿的腰带，我自然知道她是大昭殿的人。”许悦嫔挨着柱子坐于廊下，“我是问她什么来路，怎会到晖仪殿来？”
    “她叫黎婉若，父皇命她做轩玥的书法老师。”
    许悦嫔淡淡地哦了声，说道，“原来是她。这些日子，多多少少也听了些她的传闻。真是可惜了，如此风华正茂，却注定……一生被困。”
    “母妃又怎知，这不是她自个儿的选择？”
    许悦嫔抬首，望着她唯一的骨肉，黯然一笑。
    “涍儿，你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出发，此去恐怕要到年后方才能回。母妃在宫中，可要照顾好自个儿。”
    许悦嫔握住轩涍的手，怜爱地说道，“去吧。好不容易从你父皇那接了如此重要的差事，别因惦记着我出了纰漏。只管仔细办差，别辜负了你父皇的期望。”
    轩涍面上透着笑意，暗中却凉的心寒。期望，真真是笑话，谁也不会对谁有期望，这东西在天曌城不过是个奢侈的玩意儿。转念细想，母妃纵然受尽宫廷压榨，却依然存留着对心爱之人的期许，他又何必毁了她最后的底线。
    他颌首，说道，“放心，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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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佚名《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