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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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亚岁这个时节,我小时初听,就听人说是一年中白昼最短,夜里最长的一天,是极阴日,在舒城这天基本没什么人在外头。但换到京城,竟大有不同了。
我问:“所以京城过冬至原是这样吗,都出门去了?”
“是啊,那天照例的话,城里是没有宵禁的,公家还会让宫中的乐人出来庆奏,的确热闹。”秦墨坐在我这一边,饶有兴致的用手肘戳了我两下,“不如那日都出来吧,城东有灯谜亭子,猜对了能换签。”
“不开馆了吗?不对,好像午后就闭馆了……”我回忆起去年冬至时的情形,似乎是放了半日的假,中午过后就闭馆了,我则因为还不适应京中的冷,直接回小院卧榻去了。
李厌冷不丁的插了一句:“那天家家都要祭祖,自然没人出来看春画儿……”
秦墨点头称是:“也是,不肖子孙也不想拿着春画去见祖宗吧。”
原不载眯着眼,抓着瓷杯接话:“可指不定祖宗也爱看呢。”说罢眼睛一转,到了我跟前,让我直觉的没有好事。
他打趣道:“说到这处,不知杉哥于这秘戏可有什么偏爱?”
我仔细想了想,说道:“只要墨色的用度不轻佻缭乱,画技上工整一些,题材不要过于惊世骇俗,都可以。”
这一番话说出,秦墨就先笑了出来。
原不载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答的如此认真,但又因为我答的太过认真,不算曲解了他的问题,只好对着李厌说道:“干你这行,果然还是正人君子模样的才行。”转而又认真的剖析自己的不足,“若是我这张脸招客,三月就得关门。”
我摇摇头:“那还是高估了吧,想来一个月足以。”
原不载听罢扒着李厌的胳膊要他教训我,李厌被他扒着没法,笑着敲了我几下脑袋,转而又对原不载说,“你去惹他干嘛,都不当回事。”
李厌再来正色道:“陈杉来的时候我就同他说过,我们的营生虽然摆不上台面,但要紧的很,并不只是在花苑和助兴时才用,天地交感,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不说册子的造诣高低,但就未出阁的女子嫁妆里需要这一物,不管是用来求子,还是道士用之来辟邪,但凡帮助了人,本质就不是坏物。”
我很是赞同这番话语,也就附和道:“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理,说到底还是在人。”
秦墨正在喝着酒,不知怎么吭的一下被呛到了嗓子,捂着嘴猛烈地咳了起来。我被他吓了一下,赶紧给他拍着背顺气。
“是不是呛到了,难不难受?”我赶紧让李厌拿了白水过来,送来的水有些热,只好一个劲给他吹凉,好一会才送到秦墨嘴里。
“来,小口喝。”我把水递到他手上,但秦墨又咳嗽了起来,手里的水因为抖动洒落了不少,我只好拿回来喂到了他嘴边。
他的脸因为咳嗽一下子红润了不少,喝水的时候半低着眉目,很是认真。
一桌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李厌看着我给他喂完水,这才道:“你们近来倒是亲近了不少。”
我不自觉的解释了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李厌又问。
“只是共事久了,大家彼此相照,关系自然好了,不然我怎么会坐在这儿同你们喝酒。”我答。
秦墨喝完水看样子是无恙了,听完我和李厌的话后笑了起来,他朝李厌道:“总不能只你同陈杉做好哥哥好弟弟,旁人不能来亲近了,你这可就太过霸道了。”
李厌轻叩着桌面,望着我却同秦墨言语道:“只是看你从半大小子长成如今这副模样,难得见你和谁聊得来,有些感慨罢了。”
我好奇起来:“半大小子?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厌讶异:“他都没和你说过吗?”
我摇头。
李厌道:“回想起来,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谁料想如今长得如此高了。”
我:“高是高,就是瘦了一些。”
“也是,强壮一些招人喜欢,我昨日去珑心舍里对账,一群姑娘聊着闲话,都说喜欢虎气阔绰一些的男人,最烦文绉绉的了。”李厌道。
我虽然没有李厌在外的多,但玲珑大街就在春色园边上,一些八卦闲杂听的一点不少。
我道:“可珑心舍的姑娘又非良家,无人傍身最重视钱财,她们喜欢的标准有些偏颇吧。”
李厌却不认同:“不管哪里的姑娘,都是人心肉长的,谁都不是一生出来就为了去风尘里受苦的,只是真心难得,只能退而其次才求财罢了。”说道这,李厌还拍了拍身旁的原不载,“这个你最该问他,月俸少还总丢钱袋子,身上也搜刮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去花楼里姑娘都围着他打转,不少追捧者。”
我看着原不载那缭乱的胡须和已经醉的迷了眼的神态,十分怀疑:“他受追捧?为何啊?”
秦墨这时插了一句,说道:“因为在他眼里她们同正常女子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懒得诓骗,和谁好的时候对谁就是真心,散了之后也算是尽心尽力。所以哪怕这样真心的不长久,对她们而言也足够难得了。”
我道:“就一点儿都不恨他?”
“可能对她们而言,世道就是苦海,苦苦挣扎已经费劲力气,恨这个东西,徒增苦累罢了。”李厌这句话说罢,一旁的原不载已经鼾声轻响,他拿了原不载椅背上风衣给他披上。
一个醉的不省人事,剩下三人皆有醉意,李厌说的话题更深了些。
他说:“我以前看到一篇议论,里面说前朝国弱无力,内政文官当道,贪污猖獗,世风便趋于守陈,民风以宗族成势,最忌讳离经叛道,对人也极为严苛,当时的女子最怕被冠上一个淫字,有人直至出嫁前连大门都没出过。可偏偏那会教坊庵堂最为昌盛,除却获罪的人,剩下八成的女子都是被人牙子买卖进去的,甚至其中有近半的人都有户籍记录,是被人掳卖的。当时有一个女子心性要强,千辛万苦通过一个恩客状告到了御前,办案的是一个叫徐邢台的官员,他算是尽心,也查清了买卖人员给他们获罪,最后还将那女子遣送回了原籍。”
李厌说的这种事即使是眼下我也听过不少。
我感慨起来:“这在里面也算是难得的好事了。”
“你先听我说完。”李厌继续道:“那女子回了原籍之后家属根本不能接受,断绝了关系,宗族里也觉得她是污秽之人,打算将她溺毙。她没有办法只好又从家乡逃了出来,结果又碰到了人牙子,兜兜转转竟回到了当初那个妓馆。后来有人把这个事告诉了徐邢台,他就找到这个女子想再救她出去,可是却被她拒绝了,徐邢台无法只能又抓了人牙,又还了女子的户籍。”
故事说到此处,李厌忽然一顿。
我听的正入神,见他停了便急问后续:“后来呢,那女子又回家了?”
“自然不愿意回了,而且还待在妓馆里接客,可徐邢台自己过不了这个坎,就总去劝解她,最后还想把这个女子娶回去,但还是被拒绝了。”
秦墨听到现在也开了口:“因为对这个女子来说,无论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嫁了他之后也并非真的能得救。”
李厌点点头:“不过我觉得后面的故事大概是杜撰的,想来这个恩客应该就是徐邢台自己,就是因为他常去妓馆才会对那女子生出些情感来,不然这种官司费时费力,又牵扯的多,实在吃力不讨好,而且苦女千万,哪怕是徐邢台这样的也就那一个罢了。”
秦墨叹道:“也就是她心性强一些才有这令人唏嘘的故事,可惜是个女儿身被世道所弃,不愿嫁也是看清了。”
“这可不是什么故事,这女子算是强悍的了,大多数被买卖的女子多数的下场都是一样,不是得了水病被丢到荒山野岭,就是熬到不能接客,去做更苦的活计等死。”李厌道。
“你怎么看?”秦墨说罢问了我一句。
我……
我有些羞怯起来:“说来怕你们笑话,我大约没什么气性,如果我是那女子一定答应嫁给他,就是觉得这苦头,能不吃还不是不吃了吧。”
李厌笑道:“你是随势而为的性子,也蛮好。”
而秦墨,他对我似乎也没说过什么重话。
我却莫名的虚心起来,想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世上能少一个愁苦的也是好的,只要活着日子就要往前过。”
秦墨忽然道:“但有的人就是会玉石俱焚。”
“你说什么?”我忽然脑中闪过一个面孔,不由得恍然了一瞬。
玉石俱焚,这样浓烈的词语。
只能让我想起一个暂时不愿想起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