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声弹指泪如丝,殃及东风休遣玉人知(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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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白一觉睡不安生,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仿佛霍真那双鹰似的眸子正眺向矮床,同看盛安城间道乱巷里流浪荡儿般,嫌恶地看他。
    揉眼,挺身而坐,霍白只觉脑中嗡嗡地吵嚷。想倒一盏茶醒神,却在迈腿时翻身滚下矮床,“嘭”一声重重摔进地衣。
    霍白狼狈,以手轻摁腰股,不痛反笑:“我还真是愈发无用了,想想以前,若你看到此情此景,定是要捧腹。”
    好似他只要闭眼,便能见她一身云纹月华深衣,跪在楠木鹿纹案几边。细指抹泪,绣口含笑,而后提裙扬臂,边将他扶正边道:“怎的这般大意?”
    可眼前分明只剩满屋寥落,竹简杂乱,承尘沾灰,玲珑书案了无生气。
    恰是她走以后,他将春花灿烂熬成悲风萧瑟,不敢有片刻安虞。
    霍白哽咽,不顾腰股疼痛,屈身就翻出那红漆谷纹木盒。掀盖捻殷红一抹,沁入鼻息,落手昂头,便晕晕乎乎地昏睡了去。
    他看见芳草长街车水马龙,看见乞巧夜灯火结成红线,看见她提着一盏金玉灯笼,低头在读掌心字谜。看见她着胭脂轻轻染,淡施檀色。看见她眉黛深锁,望向人声鼎沸处。
    舞榭歌台,嫣红纱罗,十方潋滟。倡优女乐,冰肌玉骨,颜姿姝丽,姿态艳绝,万千风情。曲项琵琶悠悠弹,五弦琵琶泠泠响。筝阵阵,箜篌声声,扇摇**舞,《玉人歌》缠绵。
    她凝神,只顾提着那盏金玉灯笼,挤在人堆儿一动不动地瞧。
    灵机琴,遏云声,注歌唇,紫绣球,她痴迷,他亦痴迷。
    她曾说过,毕生所往,便是在十方潋滟抹琴舞袂。他也犹疑,可是她又想捉弄于他。可眼下她双目炯炯,沉醉如此,他就真真记进了心里。
    读几卷琴谱,习二三音律,或趁她不在,偷偷挑弦。
    想来她喜欢,他也应该喜欢罢。
    一行冷泪尽,霍白低咽:“为你,我苦心经营。如今,灵机琴在,你却不在。几回梦里遇了你,你依旧抚着那把瑶琴,奏着《玉人歌》。我披轻裘绥带,你却一身苏绣烟罗。我活在申月露华浓,你却活在和风细雨夏晨月夜。”
    大概,真如《寒衣调》所唱。烟波冷落,衰草低迷,衣带渐宽,悔悟难平恼恨,当初言不由衷,换来今日寒衣独吟。
    想至伤情处,霍白猛咳。
    每一下,脏腑都似有痛楚牵引;每一下,脑中嗡嗡声更甚。
    陆追辛破门而入时,恰便见了霍白这惨状。
    她吓得一噎,搁下漆木碗碟,匆匆靠上来。低目细看,霍白食指染有殷红。引鼻再闻,也似有曼陀罗的馥郁芬芳。
    至此,便明了。
    霍白本以为她又要像之前一般,“扑通”一声跪下,言辞恳切地劝他。不想,她却拾起他食指,抹去指腹残余的粉末,含入口中。
    霍白惊得大呼:“追辛,你做什么!”
    陆追辛似哭似笑,看着他说道:“婢子若劝少主莫要自残,少主怕也不会听。可婢子不忍少主煎熬,只求与少主同悲。”
    “你这丫头,怎这么愚昧?”
    “少主不也是?”陆追辛反问道。
    霍白愕然,黯淡的眸子转向红漆谷纹木盒。木盒盒身高挺平滑,盒盖纹颏细致,不藏烟尘,不露折损。
    “这花梨木盒是我弱冠礼时,她亲手所赠。听她说,以前曾用这盒子盛过冬青树子。故每次翻开,总会嗅进一股清幽。她走以后,我便用这花梨木盒藏曼陀罗粉。”
    陆追辛反唇问道:“若少夫人泉下有知,少主用她所赠盛以邪祟,该如何悲痛?”
    “我自知愧对霍氏先辈,愧对爹爹所望。既成不了将才,碌碌平生,再多愧对她一个又何妨?”霍白自暴自弃般嘲道:“反正我已再无缘分听她聒噪不是?”
    “少主何苦出言贬损?婢子跟在少主身边许久,少主的脾性婢子最为了解,少主才略婢子亦看在眼里。南蛮大捷,不全是少主的功劳?”
    哪知霍白一听南蛮二字,倏地起身,似有怒火无处可发,吼她道:“够了!切勿再提南蛮!”
    霍白怒容,陆追辛被唬得发愣,一双小手战战兢兢地揪着衣袖,水汪汪的眼好似马上就要涌出泪来。
    “什么次第有序伦理纲常,什么鼎甲之后光耀门楣,这莫须有的累赘,压得我二十载喘息不能。”
    他跨步,踩在地衣之上,发出“咚咚”几声重响。
    抬臂,掀翻茶盏,瓷壶碎在地上,哀哀地怨。他不顾,又跨到楠木鹿纹案几边,狠狠推落几上的漆木碗碟。
    霍白明白,此刻他比之一总角年纪的孩童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几载所学风度教养失尽,只知使性子,将辛楚恼恨通通泄于死物,甚至陆追辛都平白无故地受他开罪。
    看她噙泪掉栗的可怜模样,他愧疚得扭头。本想好言好语地赔罪,可话到嘴边,却只冷冷一句:“出去。”
    “少主,婢子…”
    “出去!”
    小丫头胆怯,乖乖逃出水榭。这是头一次,陆追辛如此顺从他的意。
    可霍白愈发嫌恶愧疚,其实,他哪是在向她发脾气,他怨恨的分明是自己!
    “真是无用。”他骂道。捡起一方蒲草席垫,直摔书格。蒲草席垫撞上木棱,摇得竹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霍白大笑,似用尽浑身气力般,踉跄着后退,瘫在矮床边,吁吁作喘。
    脑袋里的嗡嗡声,终是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曼陀罗谷里,那哀婉的怨曲。
    殷红碎花起舞,凄艳朦胧,倩影孑孓。
    “如若、如若两情不相依,如若两情不相依,如何才是绝望…”
    他断断续续地念,疲乏之极,昏昏又睡去。
    可霍白万万没想到,醒来时,颜成君竟等在楠木鹿纹案几边。
    他惶恐,趁她还未发觉,速速将红漆谷纹木盒藏进矮床。心虚在想,颜成君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你怎么来了?”
    颜成君应声答道:“早些时候走得急,也没顾得上你可有喝药。眼下快至午时,便想在水榭里陪你用膳。”
    霍白拧眉,看楠木鹿纹案几上,摆了一碟盐渍青豆,一碗药羹。
    他怕露出马脚,只好遂了颜成君的意,就着盐渍青豆,将那碗热腾腾的药羹,舀得分毫不剩。
    颜成君大喜,故又道:“你何时有在矮床边休憩的习惯?这几月来,偶尔会见你倚在那儿睡上一会儿。”
    霍白搁勺,瞟她一眼,自知怠慢不得,只好应付地答:“大概是太累了罢。”
    “眼下已是申月,寒意逼人,就这般突兀地躺着,怕是容易着凉。”说着,颜成君便左右顾望。屋内还似辰时她来时一般,杂乱沉郁。竹简丢得七零八落,杯盏冷旧。
    “予之,为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白明白她所谓何事,心有排摈,直接道:“若是关于…咳咳…咳咳…”
    胸口猝来一阵闷痛,仿佛邪毒攻心,迫得他震肩猛咳。颜成君焦急,凑过去正想问,就瞅见霍白唇角停着一抹血色。
    这一瞅,瞅得她面色煞白。
    “予之,这是怎么回事?”
    霍白逞强,速速拭去血迹,狡辩道:“无事无恙,不必担心。”
    “怎会无恙?!”
    颜成君嗔道:“你念旧情也好,怪罪怨恨也罢,为娘不拦你。可几月以来,你颓丧萎靡,恹恹废损,形似个游魂一般。如今甚至咳了血,这让为娘还如何信你?如何袖手旁观?”
    果然还是被她知道了去。
    霍白苦笑,任颜成君嗔怪。
    “算为娘求你,好生振作,别再这么折磨自己。”
    “连我思慕奠念之人,都要管教了么?”
    颜成君瞪向霍白,“何苦为一个女子葬送前程?”
    他挑眉,反问:“葬送?”
    “尘世间,总还会有他人与你白首终老,你何苦念念不忘?!”
    “我早有说过,除她,我此生不娶。”
    “可她已经死了,予之,她死了!”
    仿佛当头一棒,霍白被敲得眼冒金星。一双丧志失意眼含着泪,道却从容:“是啊,她已死了。”
    他攒眉,看着颜成君慢慢重复道:“死了。”
    “为、为娘只是担心,不愿看你这般痛苦活着,为娘并无他意。”
    霍白轻笑,倨傲而立,踏至玲珑书案,逐她道:“这担心怕是多余了。”
    “予之…”
    “如何?还有话说?”
    颜成君一想霍白唇角那抹血色,便悬心难安,“明日我让大夫过来替你把把脉。”
    “你叫便是,反正折腾来折腾去,也好不过现在这个模样。”
    言罢,他刻意拣一卷竹简,捧上灵珑书案,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至于颜成君,他已不想再理。
    颜成君哽咽,十指将娟纱金丝裳扯皱。事关霍白体疾,她已无法再似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只有他这么一个骨肉,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就输得一无所有了。
    珠翠簪金钿钗摇曳,木门轻合。颜成君刚一离开,霍白便攘开竹简,低声呜咽,只觉胸口闷痛有增无减。
    怎么偏偏被她撞了个正着?
    这之后,颜成君想必只会来得愈发勤,看得愈发紧,他哪还有机会以曼陀罗粉解相思之苦?
    霍白遗恨,一双枯手颤抖着从玲珑书案下,取出一副画。置于案上缓缓摊开,他瞥见《虚月生花》四字,瞥见娥影皎洁,瞥见黄衫一角…
    “不!”
    霍白似想起什么紧要,犹豫地合拢画卷。转而挪向矮床,又翻出那红漆谷纹木盒,仿佛这已成了他仅存的救命灵药。
    可他更怕,怕醒来后,依然一无所有形影相吊,依然不得不面对与她嚣尘永隔的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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