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判叫琅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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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风冷,娥影破窗,好似一汪清幽泉淌过地衣,沧沧凉凉地洒向一袭青墨。霍白深衣泛光,如抹一层白纱,直裾与裹带纠缠,青丝凌乱,指节弯垂。
凄寒意甚,猛灌一口,惊醒沉梦人。
霍白蜷肩,迷迷糊糊地睁眼。四下张望,只觉得凉气蜇人。他究竟睡了多久?眼下又是什么时辰?
瘦削的十指紧揪地衣,撑着干瘪的身板慢慢立起。往木窗边挪了几步,霍白整个人便沐入幽幽宵光。
抬眸,楠木鹿纹案几上,留了青豆两碟,药羹一碗,早已没了热腾劲儿。他摇头,看样子那小丫鬟应是来过又走了。
“今夜娥月清朗,星云隐迹,流光正徘徊。偏偏凄寒厚重,冷不丁一阵风来,直教人浑身发憷,你应是不喜欢的。”
霍白耿耿,夜不能寐,自言自语又道:“今早我在南院外头,撞见一株青翘,惹眼得很。记来,你曾与我说过,冬至时取冬青树子,盐酒浸一夜,九蒸九晒,兑入面膏,可治冻皲瘢痕。”
说罢,他胸有淤塞,低眉轻咳。稀奇却是,唇角竟有温润。霍白以手去抹唇,指尖腥红乍现,看得他几分目眩。
“呵。”
一声苦笑,仿佛这在他眼里该是寻常。
他早有觉悟,以曼陀罗解相思之苦,必有肺腑之痛。毒入三分,偶有咳血,入五分,则形于色,入七分,便命不久矣。
故与她再会,只是迟早。
怕只怕,这利害被颜成君知道了去。
他已每况愈下,大不如前。形容枯槁,她尚还能以为他受情所苦。可若是见他低眉咳血,定要哀怨无休,折腾得他再无宁日。
“我已累月未曾搦管,技艺应有所生疏,恐怕不称你心中,那个妙笔生得月中花的公子了罢?”
霍白嘲弄,就势踱到玲珑书案,曲腰篝灯提笼,踩一汪清幽泉,踏向翠羽屏风。竹简叠乱,散不成卷,他亦不管不顾。全当没看见,屈肩趟进深处。
四方蒲席寂寥,长几上一把灵机琴正失魂般眺着衰败的荷塘。
记起旧时,霍白含恨吞声,踌伫良久,终是跪在蒲草席垫上,歇灯火,捧起那把灵机琴,沿蛇腹断纹,来来回回地抚。
指尖拨撮,冷弦惊咋,响在塘边风口,久久。
“曼陀罗谷,一曲凄婉缠绵。红花馥郁,两行绝望心酸。起初,我当是彼此折磨。后来梦里再听,却觉得它是痛楚执迷。低吟浅唱中,暧昧情愫通通付了绝望。”
钩锁,弦动,剔拂,音扬。如风中纤细铃,依稀似了那谷中的凄婉缠绵意。
“此后,她与他虽非尘寰永隔,却胜似尘寰永隔。守着的,不过念想罢了。”
霍白挑弦,紧三慢五,跪指再扣,进复退复,颤摆戛然。
“我曾起誓,定要为你谱出这相思幽怨曲。只是你还肯再等?还肯再听?”
唇齿栗,一双朦胧眼微红。缓缓闭,清泪簌簌流。
“再等我一些时日,可好?”
说罢,一双枯手又拂开琴弦。剔托摘打,抹挑拨撮。
更无人处,断肠声里,她一身黄衫,容靥缱绻,双瞳剪水,一颦一笑如画。年华冗长,她与他此情脉脉,还可以踏月读画,说上许多许多。
想至如此,霍白哼吟起那古怪音调。纵满腹牵挂,相思几许,塘边风口,只留他一人拨弦。
抬腕,是他愁肠难遣。弹罢,是他愧恨如渊。
有红颜知心,尘世作伴,他却始终不曾开口提过半句喜欢。
真似个懦夫!
霍白一夜不成眠,拂晓时奄奄思睡。仄目,长几上蜡泪已干。他浑浑噩噩地站起,扶着额角踉跄了两步。“咚”一声摔向扇门,摇摇晃晃地进了屋。
翻瓷骨**纹盏,提朱金彩绘高耳壶,斟半盏冷茶,咕噜咕噜饮下,霍白才觉得胸口憋着的一股闷气得喘。
挪一二步,他便直直倒进祥云卷草软榻,刚想翻身睡去,一声嗔怪刺耳。
“怎能留他一人?”
“婢子是怕扰了少主。”
“若不扰他,他怎舍得看那药羹一眼。”
“是婢子思量不周。”
“罢了罢了,别耽误正事才是。”
颜成君步履匆匆,直启木门,提着曲裙闯了进来。霍白心有烦恶,闭目问道:“怎了?”
“为娘过来看看,你可是醒了。”
“醒了又如何?”
一方锦帕被拧得不成形状,颜成君愁情难掩,惆怅地道:“今日早膳设在后堂,你爹应是有事要与我们母子说。”
霍白睁目,眸暗如乌,声音亦含糊不通透。
“非去不可?”
“你爹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
颜成君面露难色,霍真她自然不敢附逆,霍白她亦不能威迫。他到底是霍真的骨肉,犟起来犹如脱缰的马儿,任御奴如何锁绳都不停休。
“辰时?”
颜成君点头应:“嗯,辰时。”
“我去便是。”
霍白当然明白,霍家这不成文的规矩,是坏不得的。每逢要事,必设膳后堂,他与霍起无人敢缺。
后堂处官邸正南方向,朝北便是前堂。堂前有石狮一双,披铜纹甲胄,金口黄耳,威风凛凛。堂内摆莲纹线刻椅十二,左右各六。地衣铺青黄云气,柱立暗红,雕人兽四神。堂中置一十六寸六尺宽的杉木浅浮圆案,案周列四方蒲草席垫。
从虚月水榭走至后堂,需费半个时辰的脚力。霍白昨日油盐未进,又一夜不眠,身子又虚又乏。回廊绵长,他一步一步走如游魂野鬼般,无声无息,摇摇荡荡。
待到后堂堂口,圆案已是坐齐三人,颜色庄重。霍白低眉,拢袖,撩绀青深衣,两膝据于席垫,屈腰股,顶一张憔悴的皮相悠悠转向霍真。
霍真迟疑了会儿,一双鹰似的眸子瞅着削削而跪的霍白。几日下来,他依旧是之前的模样,面目黑黄,双眼无神。就是再过几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起色。
颜成君掂量霍真的脸色,唤道:“夫君,可是有话要宣?”
霍真收敛目光,瞥着粗眉道:“正是。北狄来犯,天子令我率兵平定边疆之乱。念及予之旧伤未愈,此番便由起儿随我同去。”
霍起直身,眉眼甚是严肃,应道:“孩儿明白。”
转头,霍真看向颜成君,不免长长一叹,“这一去恐怕就是数月,邸中大小事务只能劳你费心打点了。”
“妾身明白。”
布茧的手掌拾筷,举白玉腴酒一觞,令道:“用膳罢。”
杉木圆案菜肴丰盛,颜成君却食之无味。苏绣月华锦衫明艳,裹不住她悲郁万分。她佯作端庄,一手依旧是不安地攀上朝云近香髻,拨弄羊脂蓝玉金丝簪。
这一去,便是霍起第五次参与疆事。征讨西戎时,他就已战功累累,颇得天子赏识。此次北狄只怕他又要再建功勋。霍真嘴上虽说念及霍白羸恶,心里应是愠怒。
怒她的骨肉温疾缠身,怒他为一女子失心丧志,更怒他怎会有这么个儒弱的孩儿!故那日之后,他再未去过虚月水榭,连同霍白说句话,都百般不愿。
颜成君的心思,霍白装作糊涂不知,携一颗盐渍青豆,以米和羹,咽入口中细慢地嚼。
这情境他早习以为常,只要将霍真方才所讲全当耳旁风过,便也不觉得有什么滋味。以前如此,眼下更是如此。
他从知事起,就憎恶战事。大好的江山,非得血溅万里。物阜民安,偏偏要执干戈。更何况,南蛮之后他已心死如灰,要他再踏沙场,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罢。
杉木圆案,四方蒲草席垫,各有心事,却都是看破不说破。
腹有温饱,霍白该是稍有气劲才是。可自后堂出来,他愈发疲惫。
说也古怪,分明已是巳时,该是穹顶映日的景致。仰头还是天刚露白时,那阴阴怨怨的状貌。
霍白本想顺道再去瞅那株冬青几眼,取几颗冬青树子赏玩赏玩。又怕遇着霍起,面面相觑好不窘迫,索性作罢,循着来时路,慢悠悠地折回虚月水榭。
“若你还在,该有多好。”
霍白眼角湿润,外头萎靡不振,榭内又何尝不是悲酸气浓。犹豫再三,他终是又翻出那红漆谷纹木盒。
他最喜欢,便是夜里,同她月下清谈。四方蒲席,长几灯火,双眸相对,她笑语逡巡,他凝睼细听。
花敷彩纱褙衣配她挽髻簪花,桂轮皎映,宽袖从容,细手只顾拨弄。一把连珠瑶琴,却也奏出《玉人歌》的几分情味。
霍白展画,卿月幽花已成,独独缺一行题字。他看向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脉脉道:“以你芳名题画,如何?”
如葱嫩指按弦,绣口微张:“明知我才情不及你,还要这般为难我。”
“你也尝过文墨,怎能道是为难?”
她赧颜,眉梢藏情,眼波荡漾,化作三月春水,“如是,便题作《虚月生花》可好?”
见她凝眸,霍白竟不敢直直看她。指尖摩挲,奋袂搏髀,“你倒真是念念不忘。”
“那是当然。十方潋滟有曲作《虚月生花》,然后才是《玉人歌》。那时女乐成群,遏云声绕耳。我听过后,吟了几天几夜,就是梦里都会呓一二句。”
霍白眼眉转向她,“若你当真喜欢,我替你买下那灵机琴便是。”
她莞尔而笑,“琴艺不精也是枉费,倒不如苦心磨练几载,待有小成,我自当拜入十方潋滟,偿乐伶之夙愿,取灵机琴弄技。”
霍白瞅着她伸眉喃喃的情态,也跟着笑,“等到那天,我定会捧场。”
“市井总以为倡优女子,多百般做作,卖弄俊俏,更将十方潋滟视作风月之地。只有你知我不羡宫锦,偏爱缟纻,宁舍渥饰,不弃琴心。所为绝非陷落尘俗,所求绝非谄媚荣华。”
她敛手,拨动弦音。他倾耳,听得心神荡漾,好似心中某处有痒难挠,又好似琼浆浸喉般沉醉。
也不知,到底是这月色撩人魂魄,还是这琴音娇痴暗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