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忆来何事最绡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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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那抹丹红已渗透骨血,淌进霍白的眼、眉、脾、肺。每一寸染着相思的苦,每一寸刻着哀愁的忧。
    他看不破,遂甘愿沉溺堕落,任脆弱流魂在这索然无味的世间游荡。
    倒也好。
    至少,他深深记着她,不忘不渝。
    陆追辛看霍白似被剖心破腹般,揣着恨事良久不语,紧咬的樱唇微微张道:“婢子始终以为少夫人的死,并非少主之过。”
    霍白一双悲眸徒然睁大,痛心入骨地嗟怨:“怎与我无关!若不是我,她哪会…”
    “罢了!”
    摆手,悲眸又复了颓丧沉郁,阴森森地打发道:“出去。”
    陆追辛闻言,揪着白袍深衣的小手突地扬起,指着楠木鹿纹案几上摆着的漆木碗碟,急急地应:“不伺候了少主梳洗用膳,婢子不敢退下。”
    霍白受着熬心的痛,哀意难平,哪有什么情致与她周旋。索性别过头,不去理会矮床边的小丫鬟。
    不知这陆追辛是不善察人颜色,还是太过了了,竟一声不吭地侯着,好似他不遂了她的意她便不肯罢休。
    管她作甚!
    霍白合眼,假寐片刻,只觉如芒刺在背,终究忍不住直身坐起,恹恹地瞥向陆追辛,问:“几时了?”
    “刚至昧旦,少主若还觉得身子骨乏累,不妨再歇会儿。”
    “不必了。”
    有这么个小丫头在边上守着,他哪还有睡意可言。
    “你先替我梳洗更衣,早膳就免了。”
    不曾想陆追辛竟不依不饶道:“夫人再三吩咐婢子,定要亲自伺候少主用膳,婢子不敢怠慢。”
    霍白心中一根紧弦惊颤,看陆追辛一身白衣黑曲,模样清秀乖巧,怎的这般冥顽不灵!难不成她真要他和着心酸苦楚泪嚼咽?
    可她依旧跪在矮床边,睁着一双水灵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瞧,瞧得霍白生生噎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
    他便遂了她的意!
    总好过她杵在这儿,碍得他浑身不痛快!
    霍白倏地站起,细削的手指拨弄青丝,直直步向卷草软塌。挺身舒臂,小丫头已捧着一袭素帛逢掖袍跟了过来。
    霍白身形瘦削,素帛长袍自手腕铺至颈间不过眨眼,浅领交叠,压襟挽结,墨绥束腰,宽袖织边,窄衣曳地。
    敛臂,一方帛帕沾染湿气,就要黏上霍白的脸腮。
    “我自己来便是。”
    他挡下那只小手,接过帛帕应付似的轻抹。一股温润拂上面颊,倒让他醒了神。紧肩微耸,眉眼轻揉,倦容之上隐隐约约浮起了一丝饥色。
    陆追辛承下帛帕,悄悄溜了一眼霍白,低声喃喃:“少主,还恕婢子冒犯。”
    语落,小丫头捏起一轻石刀片凑上前来。霍白急呼不秒,躲闪不及,几根鬓须刮落在地。纵是满腹嗟怨,也束手无策,只得一动不动地由她剃面削须。
    煎熬良久,陆追辛终是挪开手中的轻石刀片,心满意足地咧开了嘴儿。
    霍白翻祛,略有不快地问:“折腾够了?”
    陆追辛拾掇起碎乱的须渣,笑得更欢:“婢子哪敢折腾少主,只是婢子私以为,少主一身斯文打扮,怎能让脸腮的胡渣坏了儒雅之气。”
    霍白懒得同她争辩,托起一缕青丝晃了晃。陆追辛会意地端来一面草叶镜,置上软塌,一双小手就捉住披垂的青丝,好似要把其中的哀怨情愁悉数抹净般,缠在指间一缕一缕地梳拢。
    “少主觉得如何?”
    霍白睨着镜中泛黄的面容,青丝高绾,端正俊朗。他点头,竟有些不习惯自己这模样。只觉得那神观温润的翩翩公子,早该化作镜花水月中的一隅残相。
    “比起盛安城中那些个鼎甲侪辈,婢子私以为,少主真真是表表超绝,俊秀过人。”
    陆追辛深谙情味,自知霍白被她夸得好不窘迫。故作糊涂地折身,兴味十足地拾掇起矮床软塌。
    霍白语塞,只好趁小丫头收拾素丝承尘的光际,挪至鹿纹案几。待他跪坐定睛一看,漆木碗碟里盛着的,不是清蒸鳜鱼,便是醋汁脯肉,还有则是芹菜苜蓿之类的荤辛。
    她这还不是折腾他?!
    霍白睨着碗中的肉糜,久久不愿捡起勺柄。
    “莫非早膳不合少主口味?”
    霍白蹙眉道:“从你进霍府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伺候,这么长时间怎还会不知我的喜好。荤辛肉类我向来避之不及,可你偏偏…”
    “婢子特意在鳜鱼里添了姜蒜,腥味应浅了才是。而且脯肉炖了少主喜欢的扁豆,少主当真不愿尝上一口?”
    见霍白蹙眉未消,陆追辛又接道:“少主身骨薄弱,夫人和主公一直惦记着,再三嘱咐婢子好好伺候,切不可有半分差池。而今正值转凉,少主又体虚怕寒,若一口荤辛肉糜都不沾,婢子不知该如何向夫人交代…”
    “罢了!”
    陆追辛嘀咕声声,如魔音灌耳,搅得霍白脑袋发疼,不情不愿地喝下半碗肉糜,才让她乖乖合嘴。
    “好了,衣裳冠履我已穿戴齐全,几上菜肴我也尝了味道,你大可退下了。”
    陆追辛闻言,“咚”地一声跪在案几一侧,“少主,身子骨要紧,少主又何苦因少夫人的死经受折磨。”
    霍白苦笑,“心有遗恨,如何安虞?你怎会明白这当中的酸涩滋味。”
    “婢子明白!”
    “你可是想说,若她犹在人世,亦不忍看我如此颓靡?”
    “婢子拙讷,却也懂得人世无望,情愫无常。少主如今恰便似孤苦游魂,在执拗中徘徊,惦念的方式千千万万,少主偏偏选了最糟蹋年华的一种。”
    霍白搁下碗勺,低吼道:“你想我如何?整个霍府,谁能明白我的苦?我生来便姓霍,即使不与霍起相较,依旧无法肩承光耀门楣的重托。既无疆事才略,又缺骁悍果敢,何来执干戈以卫社稷。空为精武之后,霍府长子,无心磨炼技艺,却沉迷舞弄文墨。不披甲胄不问疆事,倒似个处士徒有风雅情怀。这么多年,爹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应是将我视作不孝子,罢软无用,背离厚许,恹恹废损,终无作为。”
    霍白瞅着那半碗肉糜,发出一声无望的笑,“他恨我乖违,亦恨娘亲偏废。两世人囚进这家族名望的樊笼,无休无解。”
    陆追辛听罢,一双小手死死捏拢,战战兢兢地应道:“其实婢子有一姊姊。”
    霍白眼色一转,望向那张执拗的小脸,“姊姊?”
    “姓陆,名延意。”
    “陆延意,确是个难得的雅名。”
    “说起来,婢子兴许算得上出生书墨世家。自太公起,家中便一直经营书斋,以教孩孺识字,翻刻竹简为生。爹爹对婢子与姊姊寄以厚望,在赋名酌字时费了好一番功夫。只可惜祸祟作乱,爹爹在婢子还是孩孺时便已辞世。这经营书斋维持生计的紧要,自是交至姊姊手中。姊姊那时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却操劳度日,还不忘总在婢子耳边念念叨叨。”
    “怪就怪婢子少不更事,以为所得疼爱天经地义。待姊姊有了意中人,嫁作人妇,方才知晓相依相守之弥贵。”
    霍白暗忖,如此看来她感慨人世无望,情愫无常,倒也合情合理,“那你怎不随在你姊姊左右?”
    陆追辛俏笑,“姊姊知书达理,贤良淑惠。婢子一直以为她会择文人墨客共栖,却不想挑来挑去,竟选了个商贾。”
    霍白愈听愈有兴致,“这倒稀奇。”
    “不过,苏公子并非寻常商贾。虽然识字不多,却举止有度,若不是他几次三番地拜访书斋,恳请姊姊教授文墨礼数,恐怕也不会生出这么一段姻缘。”
    “苏公子?可是盛安城南的苏方等?”
    陆追辛惊诧,“少主认识?”
    霍白摇头,“只是听旁人说起过,城南有个儒商苏方等,风雅善谈,处事得当。如此看来,你姊姊真是挑了个好人家。不过,你为何不肯搬进苏府?以苏方等的为人,定不会亏待了你。”
    “姊姊辛劳多载,如今苦尽甘来,自是该有这么个人好生宠着疼着。至于婢子,既不值得苏公子厚待,也不值得姊姊再眷顾。”
    “纵是如此,你大可好生经营着书斋,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陆追辛顿失俏笑,“我与姊姊不同,姊姊她啊,同少主似的痴迷文墨,清静自持。而婢子生性顽劣,青睐琴律,喜无拘束。故便在姊姊嫁与苏公子后,变卖书斋,一走了之。反正再是落魄,也能揽到糊口的活计。”
    “那你姊姊怎不替你物色个好人家?”
    陆追辛紧捏的小手摊开,搭在案几边轻悠悠地说道:“婢子自幼不擅女工,不喜芳泽,不问粉墨,想找个好人家恐怕绝非易事。”
    “那跟在我身边伺候,你可甘心?”
    “丫鬟怎了?婢子倒是觉得在霍府过得恰意自在,少主为人温文尔雅,主公和夫人待婢子也不薄,若是…”
    “若是什么?”
    “若是少主肯念及夫人苦心,好生养着身骨,婢子才不觉愧对夫人嘱咐。”
    霍白拊髀:小丫头,原来说了这许多,是这儿等着他呢。依他看,她可不是什么拙讷执拗,分明是巧舌如簧!
    他提筷,不忍看她白费心思,便道:“依你便是。”
    陆追辛喜不自胜,又复了嘀咕:“少主觉得这鳜鱼味道如何?若是嫌腥味重了,婢子下次多煮些胡豆。还有,这脯肉可是嫩而不腻?”
    显然陆追辛知晓霍白的喜好,刻意将这些荤辛烹成他习惯的口味。
    “脯肉有增肌强魄之功效,加以芹菜扁豆,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瞧她说得津津乐道,他也不再嫌怨。就着肉糜,细品慢嚼,不知不觉,漆木碗碟所盛已去大半。
    饱腹之后,霍白趟到翠羽屏风前,手握一捆竹简,来回踱步。陆追辛见此模样挽起白袖,脚踏地衣,将鹿纹案几上的碗碟拾干捡净。
    收拾妥当,还不忘挪至窗边,撑开一片清亮。飘风弗弗,顺势而入,一阵桂花芬芳,直叫人飒爽。
    木门推破,白衣黑曲被朝日拓出一道长长的影,遮住霍白的半张脸。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听一句话别漫进飘风之中:“婢子这就退下了。”
    他“嗯”了一声,走到窗沿一望。
    外头,果真是大好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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