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忆来何事最绡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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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月,秋瑟。
盛安城外,河川掩着半轮薄夕,染红涟漪荡漾。岸边的垂柳已有些许衰色,尤其度了一层灿烂后,柳尖被微风一撩,竟泛起暖黄来,倒在盈盈的波澜上,像一束束化开的金罗抹带。
盛安城内,人烟正盛。有赶着鼎沸人声摆开一屉屉热乎乎的大白肉包子的,也有挑着两担糖人和麻球吆喝叫卖的。
寒蝉噤哑,精疲力竭地伏在刺槐上。一双秃秃的大眼似瞪着熙攘中穿行的一辆铜饰兽纹车辇,玄青的伞盖轻摇,车舆左侧跪坐的御奴双手持缰,右侧铺陈的暗红细面绸子,嵌在一片青白中格外显目。
同这一袭暗红相应的,是坐上人戴着的一顶武弁大冠。深黑的袍服绣着**花鸟,祛织金,系曼胡之缨,赤红的交领微敞,结于右腋,续衽钩边,大带飞昂,佩玉交晃。
两撇厚重的粗眉下,一双鹰似的眸子眺着往来的行人。棱角分明的脸廓拓着淡天晕红,不露一丝情态。就连扛辇的马儿,也双耳高竖,目若悬铃,挺胸扬尾,活脱脱似一匹难求的良骏。
车辇缓缓止于一官邸前,霍真大袖一甩,俯身自伞盖挪出,踏着舆边一个跃步,稳稳地立在青灰地砖上。迎着石阶往前迈不至两步,便见几个下仆序序地走来,低首弓腰拱手齐齐道:“主公。”
霍真飞快地扫看一眼,直接跨向前堂。
颜成君瞄见魁梧的身姿大步而来,倏地从莲纹线刻椅上站起,一手拢着朝云近香髻,一手摇着锦帕凑到堂门,唤道:“夫君。”
霍真解开武冠,递到颜成君手中,睨着她髻间的羊脂蓝玉金丝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妾身已吩咐了丫鬟备好菜肴。”
霍真倚着堂门,似没有要更衣的意味,反是朝东南方向长长地望了一眼,“予之,如何了?”
颜成君一听,本是端庄的神色猛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眉黛间的悲郁,“予之他…还似平常的模样,不见有什么起色。”
布茧的手掌一握,有些强硬地令道:“领我去看看。”
颜成君连连点头,将武冠捧进堂内,踱出来时容颜还抹上几分喜色,“随妾身来。”
从前堂至虚月水榭颇费一番脚程,红白相间的廊道像没个头似的。寒蝉趁最后一缕夕照,喳喳地鸣了起来,落步声应着轻悠婉转的蝉鸣嗒嗒地响,独独缺了几句人语。
霍真随颜成君走了一路,自始至终都默默不吐半字。
颜成君心神慌乱,正想寻个话头挑开,几声断断续续的哼吟已漫入耳中。她当即转头,掂量霍真的脸色。
只因传出这古怪音调的不是别处,正是眼前的虚月水榭,哼吟的也不是他人,正是霍真口中的予之,霍白。
霍真迟疑了会儿,缓缓越过颜成君。高壮魁梧的身影停在榭前,布茧的掌推破木门,一股阴沉冷森便冲着霍真直直逼来,再探头,眼前杂乱的一幕,愁得他已是扼腕。
十丈六尺的水榭,被散碎的竹简挤得不留一点儿空隙。楠木鹿纹案几、祥云卷草软榻、翠羽屏风、蒲草席垫、素丝承尘全都被占得严严实实,这一榭一地的竹简有卷着的、摊落的、甚至还有破线抽简的…
颜成君瞥见霍真脸上隐隐的愠色,急得招来丫鬟拾掇,哪想霍真却摇手。
“夫君?”
“罢了。”
霍真撩起蔽膝,踩踏竹简,咯咯地趟到翠羽屏风后头。虚月水榭的深处,连着一座荷塘,虽说那荷塘只有十五寸宽窄,但胜在躲入幽僻之处,又有攒尖瓦顶、四方蒲席比邻,故别有一番情致。
霍真绕过屏风,杵在扇门后,以食指溜开一道缝,一声不吭地看向四方蒲席。
霍白正颓丧地伏在长几上,失魂似的抱着把灵机琴,有气无力地碎碎地哼着方才的古怪音调。
颜成君向小丫鬟狠狠地使了个眼色,便也学着霍真的模样,提着曲裙咯咯地追了上去。再循着霍真的眼色踮脚一望,不禁哑然。
“从南蛮归来,已有数月,他怎还是这般?”
颜成君咽声,只得惆怅地抚面。霍白是她的骨肉,是她怀胎十月割下的心肝,她耗费二十余载才将他养到弱冠的年纪,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任他如此糟蹋作践自己。
大致被这古怪的音调闹得烦心,霍真脸上的愠色已是分明。他黏合门缝,重重地叹了口气。
“去同他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不必,”霍真断然拒道:“过几日,我再来。”
说罢,便踏着来时踩过的竹简折出了虚月水榭。
颜成君难掩失落,躲在扇门后暗自神伤。揣着的锦帕,被细指揉得皱迹斑斑。
她又能如何!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小丫鬟拾满一怀竹简,挪到书格恰巧瞄见这一幕,吓得战战兢兢地背过身去。
“呿,”颜成君翻手,拢着朝云近香髻,踱着碎碎步迈了出去。
霍白刹地止下哼吟,抱着灵机琴的手摔向蒲草席垫。
“予之…”
“怎么?”
霍白应声拔头,只见他面色蜡黄,青丝披垂。眼眶凹陷,似久久不得好睡般淤黑不退。眼泡更是肿胀,像断肠人流尽心酸苦楚泪。胡渣密密麻麻地赖上他本俊朗的脸腮,腮下,驼色的蟒纹交领被扯得露出亵衣,腰间的革带也系得歪歪斜斜。
颜成君看得心痛,眼前的霍白哪还有什么公子模样。此刻的他连翩翩都算不得,衣冠不整,形容枯槁,倒真真更像盛安城中那些个乞讨的醉汉流民。
可若连她都不给他好颜色,又怎能指望他会从伤心失志中迷返。
颜成君拂开皱迹斑斑的锦帕,硬是撑出一张关切的脸问道:“可好些了?”
“好?如何算好?”
霍白睁开无神黯淡的眼,直勾勾地盯着长几边的颜成君。
颜成君见惯了他这冷淡矜狂的眼色,依旧关切而从容地道:“方才,你爹来过了。”
“呵,”霍白冷笑,放下怀中的灵机琴,置于长几,宽右窄左轸在外,一双枯手抚着蛇腹断纹,来回细抹。
“予之。”
霍白无心听闻,指尖挑弦,拨撮勾锁,进复退复,全将颜成君的话当作耳旁风。
颜成君自然也见惯了他这轻慢忘我的姿态,明白多说是无益,只好收拾锦帕,无奈地别道:“我已吩咐他们熬好药羹,一会儿就送来。这几日正值立秋,天气转凉,夜深了就别待在塘边风口,当心染了寒气。”
颜成君的叮嘱,于霍白只是云烟,他甚至不屑转头应她一眼。仍旧自顾自地拨弄琴弦,宫商角徵羽,撩得尽是苦涩,捣得全为脏腑。
一声门合,霍白跪指停奏,似释重负般缓缓拢手。
“你也出去。”
“可夫人吩咐婢子定要将竹简拾掇净了才…”
“明日你再来,又会是这景象,你当真愿意折腾?”
“可…”
“出去。”
霍白翻祛,睨着塘中的败荷。花颓靡,叶萎顿,或落入污浊,或塌缩愁卷,倒是都染上了秋瑟,处处透着悲凉。
比起眼前的破败衰惫,霍白自是更钟爱盛夏时,怒放的幽花,恣延的青叶。它们就同他似的,把根牢牢地埋进淤泥,一年一年,春夏潋滟,秋冬惨厉,艳情绽放,枯萎不渡。
来年再看,依旧如是。
可他惦念的,不是一成不变的荷塘,而是盛夏夜里,与他坐在塘边赏月玩味的人儿。
“待乌云遮月,朦胧间一眼错望去,这虚月还真似塘中的荷花,诡迷难辨。再细细看,月作花,云作叶,不正应了虚月生花之意?”
“虚月生花?”
青丝自肩头抖落,如葱细指指向朦胧昏月,轻轻又道:“不知这虚月水榭的大好景致,载入画中,是否还会这般忧郁动人。”
霍白笑应:“怎的?莫非是不信我能将此情此境临摹入味?”
“信,”一双灵动清澈的眼溜溜地转过来,凝着霍白端正俊朗的模样,“你可是霍白,以墨成画,以画达意,以意传情,又怎会被轻易难住?再说了,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所画所描时,便已知晓你天赋异禀,若磨练磨练,以后必是才华惊艳,名动盛安。”
“我所求绝非功名。”
霍白眺着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盈盈秋水脉脉相看,似一股清流淌进炽热,灌向干涸贫瘠的荒凉地,萌嫩叶春花,萌情意荡漾。
“难不成我脸上沾了灰,要你这般细致地瞧?”
一句戏弄,竟引得霍白脸红耳热,他忙遮掩唇齿,斜眸笑道:“当、当然不是,我只觉你这身浅驼深衣,披一层薄月光,颇为惹眼。平日里见你穿着,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偏偏此刻,亮丽得很。”
“当真?”
“欺你作甚?”
“可这身浅驼地妆暗花缎裙,是经你手相赠。赠时还数落我总穿些素衣曲裙,乏眼无味。”
“当真说过?”
如葱细指挑着镶边的宽袖,轻轻拂向霍白清俊的俏脸,“自然是真的。”
霍白脸颊绯红,捉住她的嫩指,正想揶揄,却惊觉掌心一阵冷凉,似有清泪滑过。再抚,那灵动清澈的眸子,那挑着宽袖的嫩指早已不在,承尘之下,只剩清泪簌簌而流。
“!”
霍白睁眼,从昏昏美梦中醒来。
摊掌,掌心攒的清泪莹凉剔透,拂面,面颊浮着濡湿抹痛指尖。
“啊,”霍白悲咽,已不知他是第几次置身这场迷梦,每每清醒,两颊总会残着泪痕。似在哭诉从盛夏堕入寒秋的悲哀,更似在哭诉从虚月美夜堕入阴沉无望的失落。
一瞥眼,霍白撞上侯在矮床边的小丫鬟,惊得揉着青丝冷冷道:“你怎么在这儿?”
“婢子自然是过来伺候少主梳洗更衣。”
“出去。”
小丫鬟摆头,仍跪在矮床边,不依不饶地说:“婢子怎放心留少主一个人。”
霍白愁眉,看她一身白衣黑曲,清秀执拗的模样,便不再赶她离开。哪知她再张口,直揭霍白疮疤。
“少主可是梦到了少夫人?”
霍白捂脸,咽道:“追辛…”
陆追辛满目愧色,小手揪着白袍深衣,樱唇亦咬得发红,“恕婢子冒昧,少主还请节哀,毕竟少夫人的死…”
“哈哈,”霍白苦笑:“我倒宁愿她真的成了我霍白的结发妻子,成了霍家的少夫人。”
可她始终无名无分,既非霍家的少夫人,也非十方潋滟的乐伶。生死离别,她成了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久痛,不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