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工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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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说平淡又好,磕磕碰碰又好,就这么过了两年。
不是没有波折的,甚至向前多走一步两人就分崩离析了——这种关系又不是可以明摆上台面说的,不过因了这样那样的缘由,倒是把“坎”跨了过去。
陈青还记得那天,一大早就闷热非常,外边一层雾霾弥漫,看着就不舒服。林禹在家休息,却在客厅里边一支烟一支烟地吸个不停。——从昨晚陈青就感到他不是太高兴,问了,他却摆摆手不愿意多谈。陈青也不敢多问。自从跟林禹相处开始,陈青还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所以心里也无底,甚至有种隐隐的害怕。
他自己也感到闷得慌,收拾了几本书想去图书馆复习期中考试。
“去哪?”林禹隔着烟雾问他,面无表情。
“去图书馆看看书。”陈青说。
“都下雨了,在这里看也一样。”林禹说,叫陈青坐他旁边,又伸手把人拉近,一下压在沙发上亲吻。
陈青扭头,林禹把他那件衬衫的扣子都扯脱了:“躲什么躲!”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陈青吃痛,推他,想躲开却被桌脚绊倒在地。林禹从后面欺上他:“还躲?!”
过了不知道多久,陈青软软地趴在地上,他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的一处,下面的大理石地板使他浑身冰冷。传来隐隐的流水声,他茫然抬起头。
林禹听到关门声的时候跑出去,厅里已经空无一人。门边陈青的运动鞋还在,一只拖鞋丢在一边,另一只丢在外面楼梯口。林禹抓了钥匙就跑下去追。
陈青赤着脚也无知无觉,屏着一口气跑了好一段,前面有个公交站,正有辆车停靠过来。他本想跟着其他的人一同上去,恍然才悟起自己身无分文,甚至连脚也是光着的。有一刻,他想着谁是可以去依靠的——父母吗?爸已经不在,妈自小就喜欢大哥多于他,大哥就更不用提了。朋友呢?之前那些工友都没有再联系了,大学的同学又没有深交的。——他是无可依靠的。陈青茫然地移动脚步,大滴的雨从天空中洒到他身上。
林禹在地下找了圈,又开了车在周围兜了个遍,还是没找到人。雨已经大滴打在挡风玻璃上。
“妈的!”他猛捶一下方向盘,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手上的微痛使他稍稍冷静了点。料想陈青走不了多远,他慢慢开着车又一个街巷一个街巷地找。忽然想起陈青每天去跑步的那个小公园,立刻开过去。
公园里面空无一人,小孩玩的沙池上有几个大的动物滑梯。林禹下了车,一个个钻进去看。钻到第三个,人果然在里面。“陈青。”林禹轻唤他。
蜷缩着坐在阴影中浑身湿透的陈青抬头看他,像只动物一般,眼里带着惊慌和戒备。林禹心里隐隐的痛,站在原地有点艰难地开口:“你别怕……”陈青扭头不看他,他抓紧拳头,想跳起来朝着这个男人大叫,告诉他现在就结束他们这种龌龊的关系,他什么都不要,大学可以退学、钱可以慢慢还给他。他浑身颤抖,泪流了满面。
林禹看他这个样子,心像被什么击中一样剧痛。他顾不上什么,上前把人紧紧抱住:“对不起对不起,我发誓再也不会这样对你,我保证……对不起……”陈青无力地趴在他的怀里,哽咽着哭出声来。
那之后一个月,陈青没有跟他说过一次话。林禹也不逼他。有天晚上,望着还是侧躺背对自己的身影,林禹主动挑起话头:“记不记得我们同班那年,学校要搞周年校庆,在全校选人上去吹笛?你上台去表演的时候,是不是把笛子拿反了?还有……”当林禹侧头去看,陈青已经闭上了眼。林禹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下去轻轻吻了下他的嘴唇。
陈青睁开眼睛,无惊无喜地看他。
“不吵你了,睡吧,晚安。”林禹说。
“晚安。”陈青说,声音很轻,但林禹听得清楚。
他贴过去,慢慢把人搂抱进了怀里。
这两三年,陈青断断续续发表了十几篇的短篇小说,甚至还有两部中篇。但是随着阅读面的扩展和人所处环境的变化,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平庸。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文学写作似乎就是他的全部,与世界为敌的孤寂激发了灵感,他有拼劲,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写作有时候却远非如此。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霍冬的。
林禹对他的文学梦其实并无太多兴趣,他从小优渥长大,学的是经济、管理,讲究的是效率和实用。陈青刚开始的时候也会拿自己的作品给他看,后来渐渐就没有了。
陈青自己写的是那些社会底层,在黑暗巷子里会发生的那些东西。只有那个时候,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住在潮湿阴暗的出租屋、每天干得手都抬不起的建筑民工。他用他那双悲悯而冷漠的眼在看,用无尽的孤寂以及渴望去书写。或者,这已经是写作一事带给他最大的收获了。
三年的成人大学,陈青顺利毕业。除了主修汉语言文学,他还辅修了一门会计,也算是两手准备。毕业后他自己在一家公司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公司小,他平时也帮忙做做各种内勤跑腿工作。
这年春节,林禹跟着陈青第一次回了趟陈青的老家。像所有那个年纪的中年妇女,陈青妈过年除了嗑瓜子就是搓麻将。不单在楼下陈青大哥开的麻将店里边打,还叫了人回家打。闹哄哄吵杂杂的,陈青以为林禹会烦这个,想不到他倒乐在其中,跟三姑六婆、舅父叔伯大战七七四十九回,输多赢小,哄得陈青妈笑个不停。
至于姻缘婚嫁,每年这个时候肯定是绕不开的。陈青搪塞好几回,假笑得脸都僵了。在旁边的林禹吃着买回来的巧克力糖果,塞一块到陈青手上,嘟囔着这好吃。陈青看过去,他妈瞥他一眼,掉过头去。
最后那天晚上,两母子将来拜年的亲戚一直送到了楼下。在阴暗的楼道里,陈青妈开口:“你在大城市工作忙,也不用总是老跑回来的,打个电话就成。现在家里的环境比以前好多了,你自己在那边多留点钱傍身。……你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多少,你自己要知道好自为之。”
陈青沉默,一股久没有尝过的委屈涌上他的喉咙,逼得他要一吐而快,他咬痛自己的嘴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一个寒心母亲从小到大的偏心和不知道前因后果而无端的责难,一个不喜儿子天生跟家里人不亲不近的凉薄和冷淡,两母子走回屋里,什么也没有再说。
又过得一年,陈青所在的公司在行业激烈的竞争中挺了下来,虽然在业界里排不上什么名次,但是至少有了一批老顾客。而陈青也不用再兼职负责后勤——在换了几匝的同事当中,他也算得上是公司元老了。
这天在公司吃完午饭,他才想起有份比较急的文件没有从家用的电脑里敲回来。他自己开了车回家,从午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忽然有辆电动车飞一样从小巷里驶出来,吓得陈青连忙转弯闪避,一下子撞到了旁边的树上。
林禹从电梯里大步走出来,问值班台的护士是不是有个叫做陈青的送过来。护士翻看记录,告诉了他伤者在急救2室,顺口问:“你伤者家属?”饶是林禹伶牙俐齿惯了也噎了噎:“朋友。”
陈青的伤不重,除了额头上那个撞出来的淤痕,就是右手扭伤了筋。他看林禹来,慌慌的心定了不少:“我没什么事。”
林禹白他一眼:“还没事?头都出血了,拍过片子没有?”
一个穿着正式西服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抱着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两个。陈青奇怪。林禹头也不抬:“我哥,林震。”陈青目瞪口呆。
伤了右手,连电脑也用不了。陈青也只得请假在家休息养伤。林禹整日守着他。
“你不用陪你哥?”陈青问,他知道林禹的家人长期居于国外,平时很少见面。
“他回来谈生意的,哪用我陪?”林禹看出他想的是什么,说,“你放心,我家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他吻吻陈青,语带戏谑,“没人可以把你赶走。”陈青哑口无言。
第二天林震就搭机走了,林禹送完人回来跟陈青说:“我哥说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吃饭。”他戳戳陈青的脸,笑着说:“怕什么,有我。”他想再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陈青用手肘撞撞他,说有屁快放。
林禹贴着他的腿跪坐起来:“我哥说我既然都有了人就应该正正式式定下来,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国外的法律关系在这里无效,但是我相信这个迟早都会变的,只是时间问题。”
林禹掏出个绒面盒子打开,里面立着只银色的婚戒:“陈青,我想你跟我结婚。”
陈青眨眨眼,似乎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听明白。
“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过了好一会儿,陈青说。
“你可以现在想想,考虑考虑。”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陈青犹豫着开口,“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是……你喜欢我?”
林禹失笑:“当然,不喜欢你我会跟你处这么久?甚至是,我爱你……”
“哦……”陈青红了脸。这轻飘飘的话总让人肉麻。
“或者我从小学那时候就喜欢你了。”林禹说。
“你才多大。”陈青揶揄。
“试试合不合适?”林禹给他套上戒指。
不大不小,刚刚好。
一个月后,两人飞到林禹父母定居的C国,在那里缔结了婚姻。婚礼仪式非常简单,随后,两人跟林禹的家人吃了顿丰盛的晚餐,聊当是结婚的庆贺。
之后,林禹带着陈青展开了一个多月的蜜月游。中途陈青因为水土不服而生了场小病,但是仍玩得非常尽兴。
八月,秋高气爽,又是崭新的一天。一大早,林禹驾着车载陈青回公司去。陈青好一会儿才发觉今天走的新路。他从车窗望出去,见到新建成的城市第二高的大楼已经落成,前两天庆典落下的彩纸还没有扫干净。大楼周围的城中村已经基本搬空,过不久就会被夷为平地,建起跟这座高楼配套的建筑。
走在那条不再泥泞的巷道,陈青却恍若身处黑暗,见到那个躲在阴暗光影中的,朝着他痴笑的女人。
他闭上眼睛,张开:“林禹,能遇上你,我真的好幸运。”
林禹看他一眼,把手跟他十指紧扣:“我也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