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工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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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的时候,陈青在出租屋附近的仓库边跑步。冬季夜间的冷,呵气如雾。城市里的人几乎都在熟睡之中,喧嚣沉寂了。
孤寂却自由,头脑像放空一般,不被世间俗事所侵扰。陈青感到头脑清醒得吓人,即使经过白日一整天的沉重劳动,头脑却没有被影响,反而身体愈疲累,思想愈汹涌。像找不到出口的河流在冲击。但是思维飘散,却也无法诉之于文字,所以陈青才跑步,只有跑到身体完全疲倦,脑子也沉重的时候,才回到出租屋倒头而睡。
矗立在陈青眼前的,是一座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尽管还没有建成,但是那些钢架、水泥,都可以看出那是一座高大而雄伟的建筑。那里已经预计建成之后会成为城市的第二高大楼,到时候,无数的知名公司就会拥进大楼,无数中高级阶层的人士也会随之在里面豪华的公寓安家。而他们这些建筑工,在那之前就已经卷起包袱到下个工地甚至下一个城市,继续为建设那些城市人所引以自豪的高楼大厦流着汗了。
与大楼相比,陈青感到自己那么的渺小。那种渺小是跟同宇宙相比迥然不同的。跟宇宙相比,会变得开阔而敬畏,因为你感到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相同的,但是跟这些楼房比,陈青只感到一种郁结在心的自卑和不忿。
他甩甩头,压抑着从心底涌上来的无用的情绪,掉头向出租屋跑去。
天还没有亮,陈青就被床头的手机闹铃吵醒了,预计这又是劳苦的漫长一天。简单洗漱好,他即戴上布满了水泥点的安全帽出发到工地。在途中,他在路边摊档贩子那里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啃。待包子吃完,就到工地门口了。
工地旁边搭了几个蓝色简易住房,是给工地工人住的。前不久陈青就住在顺数第三个工棚里边。一个工棚排了两排上下床,住了八个人。他嫌那里又吵又杂,宁愿多花两百块到旁边城中村租了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黑暗潮湿,但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得其乐。
因了这事,他被跟他同一个镇子出来打工的顺嫂教训个没完。说他与其花这个钱去租房子,不如回来工棚住,一分钱不用多花,多的钱可以自己储蓄起来或者寄回家里去。
陈青知道跟她说道理没用,况且钱是他的,怎么用是他的事情,更何况他自己寄回家的钱不会比任何一个人的少。
此刻,陈青提着从工棚外面胡乱堆放的杂物中找到的水泥桶和水泥铲,快步朝建筑工地走去。
在工地平台那里,监工已经在等着了。他时不时低头看看手上的冒牌金表,以防有任何家伙在规定的上工时间迟到。迟到的人将会被扣除当日工资的一部分,以作惩戒。
陈青已经迟到过两次,知道争辩也没有用。况且对方的狐臭熏得他难受。在监工那里匆匆报了道,又上了两层。钢筋、棚架突出之外,就是他工作的地点。
这两天必须把这面墙全部砌完。之前一场大雨迫得他们停了半天的工,因此时间非常吃紧。
其他人也陆续上来了,随便打个招呼,就默默干起来。
陈青同样沉默,干这种事情的时候,只有当自己是个机械才能干得快而有效。即使手酸腿软,也可以坚持得更加久。当然,所有人都是这样。摒弃了一切,只是做个不停。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十二点下班时间,建筑工人们甩甩酸软的双手,喝干大水瓶里最后一滴水,收拾一下下楼朝工棚走去。
工地不包伙食,几个随丈夫同来打工的女人,快速简单地煮了一大盆米饭,又两大碟炒菜,一群人围在桌子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炒菜肉不多,但是放了大量的葱蒜辣椒,也是可以送掉几碗米饭的。陈青也饿极了,吃了两大不锈钢碗的饭。
吃完饭,有人去睡觉,有人吆喝着同伴支起牌局,玩上两三场当做消食。
因着前几天刚刚输掉两百块钱,陈青开始只百无聊赖地看着其他人在局中大呼小叫,吞云吐雾。到了兴起之时,他也站起来参加到其中了。不过手气依然不好,一下子输掉五十块。他甩手跑出了烟雾缭绕的工棚,外面扬着尘土的空气反而格外清新。之后,他逛进一间开着门的宿舍。卧铺上一个不算很熟的水泥工瞥他一眼,继续专注手机游戏。陈青靠在唯一的凳子上,恍惚慢慢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推他:“上工了!”陈青一下子跳起来,头顶碰到上面的床架,痛得他哀叫连连。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他连忙找回他的工具,随其他人一同走向工地。
到了华灯初上,工地一天的活儿才算结束。陈青擦了一把汗,他感到双手都几乎抬不起来了。唯一庆幸的是今天砌了有三分之二的墙,明天可以轻松一点。
拖着沉重的脚步,陈青慢慢走回不远的出租屋。这条尚未铺好水泥的路面坑坑洼洼,路灯黯淡。一辆小车迎面开来,远光灯刺得陈青的双眼发痛,他感到那光似乎把他穿透了,甚至下一刻,那辆车会朝他撞过来。但是车辆终归走远了。
当终于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屋里,陈青疲累得把自己完全埋在那张满是杂物乱糟糟的床上。他感到头脑一片空白,太阳穴却激烈地一起一伏。直到肚里饿得受不了,他才慢慢爬起来把昨天的剩饭剩菜一起倒进电饭煲里边翻搅加热。
将就吃完晚餐,陈青又重新躺倒床上。放空的头脑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一首歌的旋律出现在陈青的脑海里。一首俗烂的歌曲,甚至连大街小巷的那些影音店也已经不播了。他跟着吭唱了两句,然后厌倦了,甚至开始驱逐抵抗那首在脑海里纠缠不休的歌曲。只不过越是抵抗,越是猛烈。不过不久,那音乐就消失了。
陈青感到那身体的疲惫慢慢散去,他无所事事地环顾房间里阴暗的一切,决定到外面走走。
从建筑工地那条泥泞的小路一直向前走,会见到一个公交站牌。在那里坐五站车,就是城市的商业区。小路旁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影绰绰。那是住在附近晚上出来兜揽生意的站街女。大多是些中年女人,有的人丈夫就在附近的工地干活。一个少见的年轻的女人在路侧朝陈青微笑,甚至陈青走了很远她还是目送着。那笑原来带了痴意。
而当陈青坐上通向五光十色城市的车的时候,那女人、那些隐晦的黑暗,全都被抛到了身后。
喧嚣渐近,衣着时尚的人渐渐聚集。所有商店灯光明亮,门面新潮,吸引着路过的人进去一探。
每次身处这种地方,陈青总是隐隐感觉紧张不安。即使他穿着跟其他人一般的衣裤、鞋袜,甚至剪一样的头发,但是他总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特别是这天晚上,他总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窥探观察他,然后在心底里暗暗嘲讽。
为了躲避人流,他转身走入旁边的悠闲小公园。公园里边空无一人,陈青慢慢沿着小路踱步。不一会儿,在树木的遮掩下,出现一所灯火明亮的建筑。
这原来是一间私人会所。地址隐蔽,非会员难以进入。
面前光亮的玻璃映出陈青的面容,他这才发现右边的脸上沾着一块白色的水泥,在灯光中如此的显眼。原来那些似有若无的目光,并不是他的错觉。他像被火烫了一下,羞愧难当,脸上的水泥早被擦去,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揉搓那块地方,直到那里发红发痛。当陈青稍稍回过神来,他吃惊地发现玻璃对面,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他几乎大叫了一声,吓得像只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陈青感到了冷。他喘着气停下来,四周一片静寂,那些灯火、人群已经被远离了。重回那条黑漆漆的小路,陈青的眼睛有片刻什么也看不见。几个尚未招揽到生意的女人几乎要伸手拉住陈青,她们的眼睛都透着种诡异的红光。陈青快步走开,回到出租屋一躺下,他就睡着了。
陈青有时候还是会想,如果那一天没有跟着一起去那里的话,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那天如往常的一般,整整干到天黑才收工。陈青收拾工具的时候,同一个班的老何叫住他,说既然发了工资,今晚准备出去玩玩,问陈青去不去。陈青想了下,点头。
一行七八个先是在附近一家大排档好好吃喝了一场,然后跟着熟门路的工友,来到一条满是夜店和酒吧的商业街。
几人进了一家火爆的游戏厅。大厅里,摆满了各种赌博游戏机,到处都是人,混浊的空气熏得人难受。从一条走廊走进去,里边还有个大厅,每一张台上都围满了人。这条街前就是商业区的外围,这个地方却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营业,可以想得到背后的靠山肯定不小。
陈青跟着其他人到柜台那里换了两百元的筹码,每一张台都小小地投了一下。不过他的运气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因此不久,他手上连最后的一个筹码也没有了。
看其他人玩的正酣,他倒没有兴致了。他离开这个大厅,在外面的游戏机那里呆了一会儿,却把带来的最后五十块钱也输掉了。
“真晦气。”他骂道。后面的人催他,他也只好走开,坐在酒吧前空着的座位上。
吧台后面的侍者走过来问他要什么,陈青摆摆手,尴尬着是否要走开。
一个男人刚好走过来,坐在陈青旁边。一阵淡淡的古龙水味道飘过来,弄得陈青鼻子发痒。他忍住想要打喷嚏的冲动,那男人却侧着头打量他:“你是陈青吧?”
陈青揉揉鼻子,对面前这个斯文贵气的男人毫无印象:“你是?”
“林禹,小学五年级我们同班。”男人笑笑。
陈青终于有点印象了。林禹的确是跟他同过班,但是一年后就转学走了。亏对方还能认得出他来。
光从衣着外貌仪态就可以看得出长大成人的林禹是个有为人士。不过他却没有那种咄咄逼人之势,本来几分拘谨的陈青也慢慢放松起来。
一杯啤酒下肚,陈青已经可以找回几分那种同窗的亲密感了。
“既然来了,怎么不玩两手?”林禹问他。
“手气不好。”陈青不好意思含糊答道。
“我准备玩几手,你要不要跟注,我最近手气还不错……”林禹说道。
陈青被他说动了:“但我没有现钱在手。”他为难。
“那不容易?你先欠着就行。”林禹摆摆手。
林禹的运气岂止不错,几乎是百发百中。到了最后,陈青还多赢了五百元。
“你也太厉害了……”陈青不得不佩服。
“运气而已。”林禹淡淡地说。
对方究竟有什么诀窍,陈青也不好打听。这次收获,就够他庆幸的了。
“下次你有空,我得请你吃一顿。”陈青说道。
林禹笑笑,没有回话。
几天后,倒是林禹打来的电话。对面传来那格外淡定的声音:“陈青吗,今晚有空没有,想约你出来聚聚。”
陈青倒是吓了一跳,那次的事情他都快忘记了,更不提请人吃饭了:“啊,我有空,该是我请你的!”他连忙应道。
素净的酒楼,宽敞舒服的包间,是林禹定的地方。
陈青其实想不出只在小学同班过一年的两人有什么可以深入交谈的。无非就是回忆回忆本就已经模糊的往事,说说各自的近况。对于林禹这样的人,或许有必要大说特说,但是混到他这份上的,就没有理由多讲了。
不过席上,林禹倒问的多,说的少。
“我认为,凭你的资质,继续深造是没有问题的。”在听到陈青高三时候因为家里问题而辍学,林禹对他这么说。
“我有什么资质呢?”陈青叹道。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你的文章写得很好,老师还给全班念过几次。”林禹笑着说。
陈青有点脸红,他犹豫了一下开口:“其实我现在也在写……”
“写什么?小说?”林禹来了兴趣。
陈青点点头:“一些短篇的。当然也有计划长篇,但是现在只有一个雏形。”
“可以给我看看吗?”林禹看着他问。
“噶,当然可以。”陈青说。
陈青想不到林禹之后会鼓动他参加霍冬的书友见面会。霍冬是陈青一直以来很崇拜的青年作家。霍冬很年轻的时候就通过参加全国征文大赛而出名,成年之后更是出了好几本既畅销又有深度的作品,有些作品甚至被搬上了大银幕。还不到四十岁,霍冬不单是国内一个有号召力的作家,还是一个导演,拥有属于自己的杂志。霍冬的成就,是一般人一辈子也企及不了的。
陈青曾经在霍冬的那本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那时候霍冬亲自作了点评,随样刊送来的还有一件用杂志封面图样做成的T恤。很多书迷喜欢穿着这样的衣服参加霍冬的书友会,但是陈青一次也没有去过。
霍冬准备来这个城市开书友见面会,这是林禹告诉陈青的。“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你的偶像呢?”林禹对陈青说。
那天,林禹穿着一件一模一样的T恤出现在陈青面前,陈青没有问他是怎么弄来的。他已经慢慢了解到林禹这个人是几乎没有什么难事是办不到的。
穿着T恤的林禹无端少了几岁的样子,陈青这才记起他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
“是不是像情侣装?”途中林禹这样问他。
不过到了书城的现场,很多人都是这样穿,以示对霍冬的欢迎和支持。
陈青一直挺安静,直到霍冬终于出现。他穿着白衣黑裤,很随便,也很年轻。
书友会很成功,结束的时候,林禹拉了陈青下去。霍冬正跟身边一个大约是编辑的男人说话。
林禹介绍了自己,霍冬竟然似乎是知道他的,点点头跟他握手。
“这是陈青,他曾经在你的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林禹对霍冬说。
霍冬转过头来,陈青以为自己的心跳停了。
“陈青,我记得你。《漏屋记》就是你写的吧?”霍冬拍拍陈青的肩膀说。
陈青说不出话,他只是点点头。
“你文章的角度很新颖,继续加油,期待你的作品。”霍冬最后说。
“陈青,你有没有想过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在回程的车上,林禹对陈青说,“你可以进入大学就读,喜欢的话可以继续读研和读博,毕业之后可以找份轻轻松松的工作,或者直接从事你的写作。——而不是呆在这个不断压榨你劳力的地方。”那条黑暗泥泞的小路就在前边。
“我不是不想,是没有机会。”陈青无奈道。自从高三那年父亲忽然病重,他不得不辍学外出打工,他就对前途未来有种茫然和恐惧感,似乎什么都可以摧毁他不堪一击的人生一般。而这正是他每篇小说中都会隐含透露的主题。
“我可以帮你。”林禹说,他把手慢慢覆在陈青手背上。
陈青浑身颤了颤,但两人独处时那些无间的亲密、似有若无的触碰甚至偶尔呵在他颈侧的热气,不是都在提醒他这一幕的迟早出现吗?
陈青不是没有碰过这样的人,甚至几年前有个工友,就对他有过这种心思。
“为什么是我?”陈青无力地问。
“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我自己想找个人定下来而已。”林禹碰了碰放烟的口袋,终是没有把烟盒拿出来。
既是如此,若不是陈青,还不是会有其他人撞上来?他之所以碰上,皆是凑巧二字。
“……我要考虑一下。”陈青把手抽回来,低头说道。
“我等你。”林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