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凡取下耳机，把自己的脖子靠在椅子的后背，他回忆了一遍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始终还有些心绪难平。最后孙凡跑进淋浴间，胡乱地搓了一顿，盖被子睡觉。
    这是孙凡满二十二岁的第一周，他搬了家，意外地在新家找到了一套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录音设备，然后鬼使神差地在自己那个已经注册了一年多的私人FM电台里录制了第一个节目。念的是一篇自己大学时代写的东西，一直都想录，苦于没有器材。
    录完之后那种夙愿完成的满足感让他睡不好觉，结果第二天是周末，他却醒了个早，打算做些什么，于是拖着一个粉红的二十四寸HelloKitty拉杆箱上了地铁。孙凡这个人，五官清秀，身高一百八十一公分，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英俊的人，但是他却总是戴着大大的、过气的黑框眼镜，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孙凡拖着箱子下地铁，最后找到了一个车站，停下来，身边几个等车的阿姨看到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拉着女孩子的箱子，都不禁往旁边挪了挪。不一会儿一个女孩走过来，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疼得他叫出声，于是旁边的阿姨又往一边挪了挪。
    孙凡一边揉自己的背，一边把箱子交到了女孩子手上。女孩叫张琪，和孙凡是大学同学，现在又在一家公司上班，关系不错。孙凡刚毕业没什么钱，连搬家的箱子都没有，所以这才借了张琪的用，知道这是女孩的款式他也不在意。用张琪的话来形容他就是：光长身高，不长心眼。
    “你还真去住了？”张琪诧异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去？那房子好大，离公司又近。才八百块哎。”孙凡数着手指，显得十分满意。
    “那可是凶宅。”张琪故意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说。
    孙凡现在新租的房子位于一个高档小区的17楼A座，地段和屋子都很好，就是听说里面出过事，具体是什么事孙凡没去问，他神经大条，不在乎这些。
    但即便是出过事，这么好的房子也不应当会受到这种冷遇，让人放弃它的主要原因是房子的主人的要求，他要求屋子里的一切要维持原样，不能有一点变动。对很多人来说，租个房子还要任由房子里摆着一堆不是自己的东西，总感觉有些不爽，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租下来，而房子的主人似乎也并不在乎房子是不是能租出去，从未把租金提高或者降低。孙凡这个人，身家单薄，几乎没有什么行李，一个二十四寸的箱子还显得空余，所以他与其是空着屋子，倒不如放点别人的东西，于是这间房就像为他量身定做一样被他定了下来。反而是张琪为他捏了不知多少把汗。
    “琪琪你啊，什么年代了，还在相信那些有的没的。”孙凡摇了摇头，张琪见状，放弃说教，让他自生自灭吧。
    这天孙凡回到家中七点多，泡了个面捧到电脑面前，正盘算着今晚要录什么，结果一登陆自己的账号，雪片般的信息塞满了他的评论区。
    “好听！该不会是专业的吧？”
    “听哭了。”
    “我今天失恋，听到这个声音好像要被治愈了。”
    “很好听，PO主不要停啊不要停啊！”
    “大孙，收藏了！”
    孙凡在网络上的名字像他本人一样平凡，就叫“大孙”，他从来没想过刻意隐瞒自己现实生活里的身份，因为无论是网络上还是现实里，他都那么渺小，不值一提。现在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还是头一次，他觉得有点新鲜，却也不至于多高兴。孙凡把评论一条一条仔细看完，一共有五百多条，他把能回的都回了，伸了伸懒腰，继续打开设备，准备读今晚准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以前张琪摘抄给他的，他觉得不错，于是念了。录完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孙凡还是不困，倒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于是打开窗，头朝着外面伸出去。
    刚吸了两口，他就停了下来，看着楼下一排敞亮的路灯，那里的街道上停着一台黑色宾利，没有停在停车位里，只是随意靠边一停。车旁边笔挺地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风衣，叼着烟，沉默地朝着孙凡所在这栋楼的窗户看着，一言不发。孙凡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毕竟距离太远孙凡也不能肯定他的目光定在哪里。
    就这样，十分钟过去，孙凡看不清这人的样貌，隔着空气，却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怅然若失。
    凌晨两点，他还在看些什么？孙凡虽然好奇，却没有那么多管闲事，于是关上窗子拉上窗帘，回去洗澡睡觉。
    接下来的一周，孙凡每天上班、回家、录音，他那个被自己闲置了一年多的账号一下子有了十几万的听众。事情出乎意料地发展着。而唯一不变的，却是楼下那个开着宾利的男人，他有的时候是凌晨两点，有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每天都会站在楼下，看着楼上的某个房间，没有人出去找他，他也没上来找过谁，只是孤独地站立着。
    孙凡开始猜测这个人的故事、他的家庭背景、他所看的地方。这么想着一个晚上过去，孙凡没精打采地搭地铁上班，才八点四十，公司里已经全员到齐。孙凡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紧急会议，要求八点半就到公司。会议结束后，主任着一张脸看着孙凡，孙凡不说话，他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
    “孙凡、张琪，你们来一下。”主任说着，顾自己走进办公室。孙凡和张琪所在的是一家小型融资公司，他们都是负责贷款业务，公司账目混乱，像他们这种新人当替罪羊是家常便饭。
    “你俩负责的坏账这么多，还以为我们是福利院啊！”主任破口大骂，孙凡瞄到办工桌上的文件，这几个案子虽然是他们俩经手的，却是主任自己批的，当时他们俩也觉得有问题，只是主任大笔一挥就给批了。如果孙凡没想错，现在主任就是要他们背黑锅。
    “你们两个拟一下辞呈吧。”主任没多说，竟然直接要他们走人。张琪一个姑娘家家，听到这儿简直都要哭出来。这时候孙凡却说：“主任，这几个Case都是我负责的，跟张琪没关系。”
    主任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努力打量孙凡，他记忆中，孙凡的个性不强，更不会说出这种话。
    “如果您还要细查也行，毕竟复批人是您的名字。”孙凡又补充道，这下主任的面色变得无比难看，咳嗽了几声，连忙说：“那好，既然你勇于承认错误，我不会为难张琪的，你去写辞呈吧。”
    整个过程不过是十几分钟，张琪的感觉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她忽然觉得有点心酸，走到孙凡工位面前，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反而是孙凡先说：“你是女孩子，这个工作还算安稳，谁让我是个男人嘛。”
    孙凡说得淡然，他也知道自己是一时心直口快，但既然是说出口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孙凡收拾好东西，走出公司，突发奇想地打算在这附近走走。说是这么说，他一走就停不下来，一直走到全市最繁华的CBD，此时已经下午一点，白领们匆匆忙忙地下楼吃饭，人群穿梭。孙凡的脚步停留在一座摩天大楼门前，那是一栋新建的现代化大楼，他毕业那会儿就觉得自己将要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实习然后工作，谁知道事与愿违。
    孙凡想了些有的没的，一抬头，竟然看到了那个每天深夜会在自己家楼下伫立的男人。他的头发向后梳起，戴上了眼镜，看起来严肃认真。身边围着好些个个西装笔挺的人，拿着各种文件夹要给他，他只是随意地扫过每一份，然后很快给出答复。
    男人径直朝着孙凡的方向走来，孙凡看了看身后，是一辆熟悉的宾利，他出于本能地给男人和他身边的人让出一条路，但是他们走得太急，男人很快就走到他的面前，并且与他四目交汇。
    这是孙凡第一次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精致到夸张的脸，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几乎要碰到他自己的镜片，竟然是比美女还要好看，孙凡意识到自己那点听起来荒唐的心思，立刻收起了视线，
    也许是孙凡的错觉，这个男人看到自己，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早上七点孙凡被敲门声惊醒，一开门就看到张琪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脸。
    “孙凡你怎么就知道睡，还不去找工作！”张琪嚷嚷着，顾自己进了屋子，起先她对这个房子是稍微有些忌惮，但其实她也不是那种迷信的人，来了几次也就习惯。
    “大姐，我才当无业游民几天？”孙凡说出口之后自己也算了算。不好，有整整七天了，确实挺久了，毕竟他不是那种吃穿不愁的公子哥儿。
    “你以前不是喜欢搞那些声音啊、影像啊，不如去这家公司试试？我姐姐是这公司的HR，现在正招市场专员。”张琪说着，撕了一张便签纸贴在孙凡的冰箱上，上面写了一串号码和一个公司名。
    “南音？”孙凡皱眉，新媒体界的大公司，也正是他那个私人电台的所有公司，说实话，他没信心。
    “你先去试试，你这样一直没工作，我心里也难受。”张琪说得认真，她可不想欠人恩情。孙凡这个人平时没脸没皮，看到女孩子难受心里也过不去，于是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孙凡很快和张琪她姐姐联系上，并确定了面试时间，当他到达约定的地址，发现就是那天游逛着无意间走到的摩天大楼，这让他不由得精神一震。
    面试非常正式，孙凡后悔应该选一件像样的衣服来，但是再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像样的衣服，面试官一共三位，其中一位是张琪的姐姐，另外两位都是市场部的负责人。结果面试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敲门进来，和几位面试官说了些什么，面试就被暂停了，孙凡有些紧张，刚想问，其中有一位就开口说：“请回去等通知吧。”
    孙凡知道，是这句话在面试里有百分之九十的情况都表示：你不合适，走吧。不过这个结局他倒不惊讶，于是向张琪的姐姐道了一声谢，就离开了会议室。没走多久，忽然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叫住了他。
    “孙先生，执行总裁请你去一下办公室。”小姑娘说，孙凡还有些怀疑，指了指自己，小姑娘笑着点点头。于是孙凡被她带到了位于二十九楼的执行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低沉好听的“请进”。
    孙凡看到一个他极其熟悉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今天他没戴眼镜，衣服也换了一身简单的衬衫、西裤，孙凡差点想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但好像他并没有说这种话的立场，他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谁。
    “沈启辰。”他一边自报家门，一边走过来伸出手，孙凡下意识地握了上去。他的手劲儿很大，同样是男人，孙凡有些自愧不如。
    “孙凡。平凡的凡。”孙凡介绍了一下自己，随即看到沈启辰手上拿着一张纸——是自己的简历。想来是自己多事了。
    “市场部恐怕没有你适合的位置。”沈启辰开门见山地说道，孙凡点点头，没有异议。只是好奇这点小事，怎么会要这个执行总裁亲自出面？而接下来沈启辰的话却叫孙凡大吃一惊。
    “你有没有兴趣当全职主播？”沈启辰看着他，顺手把简历丢进了垃圾桶。
    “……你怎么知道？”孙凡先是有些心疼那张他花了一块钱在楼下打印的简历，再疑惑地看着眼前神通广大的男人。毕竟自己在私人电台发布声音这件事情，张琪都不知道。
    “不要以为你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就不可能，二十二岁了还这么单纯。”沈启辰不屑地笑了笑，看得孙凡一肚子火，就算这个人脸再好看，嘴巴毒成这样也一点儿都不可爱。
    沈启辰显然不在乎自己是否可爱，继续说道：“南音正要开拓私人电台这一块，也就是说你现在所在的那个平台会更加商业化，你会成为我们第一批重点培养推荐的主播之一，条件是你要和我们签订专属合约，以后你的声音只属于南音。这里是合同，签约费十万，为期一年。其余提成一样不会少。”
    “我的……声音？”孙凡听得有些恍惚。他的声音在自己小小的私人电台里确实有一定的受众，可说实话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播音系每年都有这么多才华横溢的大学生毕业，还有那么多专业的电台主持人，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吧？他拿起合同仔细看了一遍，条款明晰，沈启辰也不像是会逗他的人。
    “那个，沈总，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沈启辰又回复到他工作时候的严肃谨慎。
    “为什么是我？”孙凡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许久，沈启辰看着他，原本孙凡以为自己会得到什么“你声音不错”、“你有点人气”或者“我们只是随便选选”各种各样敷衍的答案，然而却没有，沈启辰沉默良久，竟然是笑了，这个笑容不像之前那么嘲讽，是一个很温暖的笑容，是一个仿佛“舍你其谁”的笑容。孙凡又恍惚了。
    孙凡最终还是没能抵挡那十万块钱的诱惑，签了合同，还签了一份保密协议，在正式开始推广之前，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大公司就是大公司，孙凡第二天就收到了钱，打算好好请客。结果张琪却愁眉苦脸的。因为张琪她姐告诉张琪孙凡没有被录用，毕竟这种商业机密她姐这种程度的HR是肯定不会知道的，孙凡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说自己在别的公司找到工作了，所以有钱请吃饭。张琪半信半疑。
    无论如何，孙凡终于不再是无业游民了，每天晚上公司都会寄一份稿件到他的电子邮箱，这就是他要念的内容。他第一次的工作是一封信，一个十七岁男孩写给喜欢人的匿名信，念完了之后上传。孙凡没有马上关机，反而是等着看几个夜猫子的评论，大家不外乎是一些褒奖，很多人说他其实很适合念情书，他照例回复了一遍，关机睡觉。
    当他离开电脑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他走过去，一边关窗，一边看着楼下的光景。那些明如星灿的路灯还是亮着，一条寂静整洁的马路，没有那辆宾利，没有一个抽烟的男人。从此往后，夜夜如此。
    也许是知道这里有认识的人，他就不好意思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