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还是那间佛龛，明柱素洁，殿阁嵯峨。绿衣女子跪在蒲团上默默祈愿，手中捏着刚求的平安符，一番祷语后，起身欲走。
    一边低眉敛珠的古稀老僧突然睁开了眼，“施主留步，贫僧有一句话要告诫施主。无悲无喜，无嗔无狂。施主切记。”
    无悲无喜，无嗔无狂。五六年前这个老僧就跟自家教主这么说过，五六年后还是这么一句，就不会换一句吗？绿袖腹诽一句，还是道了谢退出去。
    茶肆里总有一些闲不住的快嘴儿，说江湖道江湖，讲的好听点儿是指点江山袖手天下，讲得不好听点，那就是饭后打嘴祭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得罪是得罪，但是没几个人会跟他们计较——能入他们口的都不是凡夫俗子，谁会跟一些市井无赖计较。绿袖甫一坐下，就听见旁边桌的人闲扯起来。
    “什么萧大盟主夏夜尘，什么隽南臣祁璇，那算什么高手？你是没听说过凌傲月这人，好像是什么……萧大盟主的师叔，年纪和萧大盟主差不多大，辈分差了整整一辈，那家伙的武功，就拉出十个祁璇都敌不上！”
    “这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人家祁璇可是玄清师太的亲传弟子，七八年前力挫公孙竹雪那女人的高手，群英大赏上数一数二的黑马，还能敌不上你口中的内什么师叔？你就使劲吹吧，再吹一会儿楼颦风惑影晔都不算什么了。”
    “谁不知道楼颦风是个雌雄同体的变态，那惑影晔……更别说了，练玉袂练到走火入魔容貌全毁，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个山沟沟里被男人往死里干呢。唉你说他们怎么就不嫌恶心，被男人插那里……呕……我都喝不下去了。”
    绿袖开始听着好笑，后来听到那些人埋汰前教主就按捺不住，她颇有当年泉剑山庄二小姐的风范，腰畔宝刃往桌上一摔，嘭的一声响，那些人被吓了一跳，好歹有了点眼力见，匆匆转了话题。
    “啊，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是啊是啊，太阳好大啊。”
    绿袖瞪了他们的背影一眼，懒得跟他们计较，更不乐意再待下去污了耳朵，丢了几文钱在桌上，牵马出城。
    星现崖，泠渺谷，渺尘教。
    她下山历练那年只有十五岁，那时前教主还在，教主也只是个孤勇脆弱的少年。她记得那株天山雪是两人一起种下的，现在已经小有规模；她记得前教主在习武台上教教主练功，往往练着练着就入了房；她清楚的记得，在那段逝去的岁月里，教主和前教主深深相爱过。
    那份感情在她看来是神圣的，不容任何人亵渎。
    缓步走入教中，迎面都是陌生的脸孔。前教主去了后，教主与长老谢迁、副教主赤练放低门槛，收入一大批新人，渺尘教迅速壮大，更有名家大派的派头。绿袖捋了捋被山风吹乱的发，看向拦在自己身前的守卫弟子：“我是来找教主的。”
    “有教主的手谕吗？”
    绿袖愣了下，她走的时候晟析还是个愣头青，她也只是个不安分的小女孩儿，下山历练而已，又不需要教主的手谕。可是……这两个守卫弟子一个比一个木讷，真不知道孟英是怎么把的关。
    “手谕我没有，但我有这个。”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把当日前教主发给自己的护法令掏出来，心里还在犯嘀咕。
    倒是两个守卫弟子见了护法令立刻拱手：“参见护法。”
    “原来没有被撤职啊。”绿袖暗自舒了口气，跟着守卫弟子进去：“教主现在在哪儿呢？”
    “一般都是在碧园，处理事务的时候会到正厅。”
    碧园，碧园，绿袖深吸了口气，换上一副笑靥：“你是哪年入教的？”
    “大概有半年了吧，今天轮班，才能碰上护法。对了，护法是几时入的门，怎么大家都没见过呢？”
    “我啊？我入门都十多年了，这五年一直在外面历练，”绿袖眉眼弯弯，“听说赤练姐姐做了副教主，那现在的四大护法都是谁？”
    “碧砌师姐，紫霄师姐，柳师姐，还有就是师姐您了。”
    柳师姐？绿袖眨眨眼，哪个柳师姐？按照入门时间来排，就是柳家姐妹，柳簌儿已死，那就是柳絮儿了？笃定的点头，随那弟子走进碧园，扑面就是一墙地锦，大约是着人细心打理的缘故，片片翠芒，郁郁苍苍。
    一切似乎都与离开时无异。
    “护法，教主请你进去。”
    绿袖点点头，走进那间记忆中的雅阁。
    坐在几边的男子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绿袖。”
    绿袖默默打量那俊美无俦的男人：“是，好久不见。教主可好？”
    关于渺尘教的现状，她在山下也多多少少听了些风声。
    五年前惑影晔消失在江湖上，渺尘教凌霄阁很是沉寂了一阵，现教主晟析闭关练功，让凤凰神教又拔了那届奇门大会头筹，三年后晟析出关，“圣锦”为号，击败轩辕成，重掌三十六路奇门，如今已有两年了。
    “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这么见外。我倒还想着跟你坐在廊下看雪煮茶的情景呢。”
    绿袖乐了：“那你想没想着我揍你敲你的时候？”
    “还要玩吗？”
    “不敢了，你现在在江湖上名头大得很，我怎么还敢把你当软柿子捏扁揉圆？”
    “说起玉袂倒是恼人，”晟析抿了唇，“罢了，不提这个，此次回山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人多了，开销也大了吧？”绿袖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到晟析对面，“到处都是生面孔，比五年前多了有三倍？”
    “五倍还多。不过好在财管有孟冬，以沈氏布坊名义在各地都开了客栈当铺，生意比较可观。”
    “所以晟小公子现在是做了甩手博士？”
    “比他当年是轻松惬意的多。”
    绿袖好几次想打开这个话头，苦于找不到时机，见晟析主动提起，便小心翼翼道：“前教主他……在哪里？”
    “天山，”晟析勾起淡淡的笑，“每年上元节我都会去陪他。”
    “天山……那是他辉煌的开始，谢谢你。”
    “那都是我该为他做的。不说他了，这些年你都走了哪些地方？”
    “可多了，你跟我说过的草原，长白山，太行山，黄山，庐山，南诏，昆仑脉我都去过。”
    “看来都走过一圈了，那还没把自己嫁出去？”晟析笑着打趣绿袖，“不说别人，就你嫂子都有了身孕了。”
    绿袖明显僵了一下，“看来我们晟小公子跟凤凰圣女过得不错啊，都快当爹了。”
    “黛眉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不像她爹娘那般会使心计。她既然嫁给了我，就是我妻子。”
    换了五年前的绿袖听了这话肯定会抽出剑来在晟析身上捅上十几二十个口子，现在她只是垂了头苦笑，纤细的手指摩挲着宝刀，那是前教主生前送她的。
    “你在怪我，对不对？”晟析转了头，侧脸在逆光中勾勒出轩昂的轮廓，他摊开手心，让绿袖看清手中的猫眼石，“不释怀又能怎么样呢？随他去了，还是醉生梦死，破罐破摔？我已经不是当年任性天真的泉剑山庄三少爷了，我是渺尘教教主，手上握着他的天下和他数百追随者的安危，若还一味消沉，那才令他泉下不安。”
    “可是你跟轩辕黛眉……”
    “她终究是晔为我选的教主夫人，我信他。”
    绿袖张了张嘴，她知道晟析说的没错，她只是隐隐的难过，为那个容华绝代的前教主。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他终究没忘了他，不是吗？
    “教主，碧砌师姐和般小姐到了。”
    般小姐？哪个般小姐？绿袖狐疑地看向晟析，晟析笑着拂手，“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让她们进来吧。”
    “教主。”“爹爹。”
    绿袖瞪大了眼睛，不是为了那句“爹爹”，而是——
    “教主？！不，这不是教主，这小丫头是谁啊？她……她居然顶着教主的脸！”看着那张与惑影晔无异的脸，绿袖几乎想尖叫了，“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晟析满意地看着绿袖的反应，笑的甚欢心。
    还是碧砌出来解了惑：“是教主前年参加奇门大会的路上在半路遇见的，一开始都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人冒充前教主，可是这孩子才三岁，话都说不利索。后来教主就把这孩子收养了，跟云轩少爷一处养大的，教主给她取名叫般思晔。”
    “般思晔？”
    “是啊，教主让我们管她叫般小姐，还说以后般小姐就是教主的亲闺女。絮儿和赤练对小姐喜欢的不得了，还说‘现在就长得这般像前教主，以后长大了可是要倾国倾城了呢’。”
    说话间绿袖已把思晔抱了起来，仔细打量一打量，将颈中一块玉佩解下，绕了几圈扎在般思晔腕上，思晔生的水灵白皙，衬着火红链子，一张笑脸更粉嫩可人，口齿不清的念叨：“谢谢姨姨。”
    “思晔真懂事，开始读书了没？”
    “哥哥开始读了，爹说等思晔五岁了也让思晔读书，现在只跟着哥哥拉腿，爹说等再大些再拉腿就疼了。”思晔歪着头，细长的眼睛一眨一眨，绿袖看着怀里这张跟惑影晔一模一样的脸，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打算让她做女侠？”
    晟析点点头，“不光如此，等找到移玉神诀，我还打算让她和云轩一起练玉袂。”
    绿袖心一沉，“移玉神诀……还没找到吗？”
    “这件事不宜声张，移玉神诀丢失已有五年了，这五年我一直在派人下山寻找，可惜一直……”
    这就是刚才匆匆带过的隐情吗？绿袖有些怔忪，看来他们的教主真的成熟了，知道怎么分辨轻重亲疏，若是前教主知道，肯定会恨欣慰。
    因为这也是前教主为晟析做出的选择。
    那么，我也不会辜负你的栽培，我要堂堂正正成为渺尘教护法，不能总是在你庇护下做娇小姐。
    我也会想为你做些事情。
    “让我去吧。”
    晟析俊美的脸上滑过一丝错愕。
    “我一直都在外面历练，从没以渺尘护法的身份出现，江湖上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查起来也方便。再说这五年我在江湖上也结识了许多朋友，行动起来比你们容易。”
    碧砌点头：“我觉得绿袖说的有理，派教众下去反而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不如就让绿袖去找，就算……”
    “本座担心的不是找得到找不到，”晟析沉声，他甚少自称本座，连般思晔都感到无形的压力，埋头在绿袖怀中，“移玉神诀丢失多久了，还记得吗？”
    “五年。”碧砌老实回答。
    “五年，五年。”晟析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五年时间，足以让那个人练成移玉神诀了，只要那个人有心露面，必定会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到时不论武林盟还是三十六路奇门都会遭劫，我们现在面对的最大问题不是能不能找到，而是如何去避免这场劫难。绿袖，”他点了绿袖起来，“你留在教中休息两日，养足了精神再去。在寻找移玉神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
    “教主尽管吩咐。”
    “去洛阳一趟，不论用什么办法，必须亲自面见萧盟主，将移玉丢失一事转告他，要他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
    晟析眯了漂亮的杏核眼，修长的指尖抚过窗框。
    不会再一腔孤勇、意气用事，放眼大局、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你盼望我做到的，我做到了。那么你呢，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