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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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元府在建,寓居尚书府的小日子过得很畅快。
    天虎卫四人组风里来雨里去,虞欢城吃饱睡睡饱吃,有时还能跟远在千里之外的府主大人信纸上谈情说爱,简直惬意得不得了。
    殿试后半月里有科举七甲朝觐仪式,礼部专门派了教习官来教授宫廷礼节,虞欢城坏心眼地一勾搭就沦陷了,最后叫李泉给灰溜溜地撵回六部,虞欢城的日子也就愈发没拘没束。
    不过这几天,除了快踏破门槛的说媒人拿着无数名门小姐的一腔情愿找上门,镇国将军府里的小厮也来了好几回。
    第一回是送药。
    “虞公子,我家大人传话,那晚多有不周,这是从西域得来的良药,疗效极好……如何敷用都仔细写药方上了,大人国事繁重不能亲自登门,只能差遣小的,公子还请多包涵……”
    第二回隔天,还是送药。
    “虞公子,我家大人传话,昨儿的药量有点少,怕公子再劳神去配,特意遣小的再带着几副新药来拜访。大人说了,所有的差错他定会一一补上,公子多担待……”
    今天早上,小厮抱着一堆瓶瓶罐罐再登门时,虞欢城终于忍不住了:
    “哎,你先等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知道什么我和你家大人的事儿?”
    小厮大惊,连忙摇头:“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虞欢城一幅伶牙俐齿的模样反问:“什么都不知道就遣你来么,你家大人未免太豁达……”
    小厮拘缩着肩膀挠挠头:“虞公子不知道,我家大人虽然是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其实就是不敢亲自来见公子一面,才让小的借送药之名来看看公子的情况……”
    虞欢城心里明镜似的,这大将军还是个挺有趣的男人,嘴角一勾:“你回去吧,药我收下了,别忘了给你家大人道个谢,改日欢城一定登府造访。”
    小厮红着脸行了礼要走,虞欢城咬着一口小白牙笑问:“哎,忘了问了,你家大人姓甚名谁呀?”
    小厮:“……”
    落日时分,蛰居在平静的东厢房,闲得翻书看的虞欢城困得眼皮打架。
    到了饭点天虎四人组陆续回来用晚膳,三飘飞镖打到屋檐青瓦的声音不绝于耳。
    迷茫中的虞欢城无意看了一眼堆积成山的药瓶,视线突然被一抹熟悉的翠绿攉住了。
    早已烂熟于心的三字雕刻在精致的碧玉瓶上。
    玉肌露,逍遥府流传多年的床笫圣品,尽取荒漠数十珍稀药材制成,清凉养性,最适事后恢复。大燕人能拿到手,怕是要经历不少奔波。
    还记得以前很小的时候,倒是因为不懂事夜夜要敷这东西,幸好能跌跌撞撞地长大,玉肌露那种令人心寒的凉意再也没窥探过他的身体。
    虞欢城将那一小瓶药膏握在手里,逍遥府的往昔,竟颇有点恍如隔世的意味。
    “哗啦——”
    夕阳的背景下,窗前忽然飞下一只通体乌黑的长河鹰,立在窗垣上扑棱翅膀。
    虞欢城熟练地解下信鸟腿上的枣木信匣,取出里面卷起的字条。
    不是逍遥府惯用的绘有高山雪莲的信纸,是皇族独有的一尺千金的明绢。
    难不成是狄云起千里迢迢的情书?虞欢城有些好笑地展开信纸。
    狂放的北夷字体,皇帝玉玺的朱红的印痕狠狠撞进他的双眼。
    九公主入燕宫,有孕,不知生死,探之。
    虞欢城怔住。
    帝姬九公主,和亲的九公主,封妃的九公主,曾经温柔地对他笑语的,九公主云瑛姐姐么?
    西天晚霞燃烧,长河鹰啼鸣着消失在天边,厢房归于平静。
    苍暮推开门迈进来,带进一院子清冷的暮色:“用膳吧,就等你了。”
    虞欢城将信纸揉团攥在手里,狭长的桃花眼里暗流涌动:“圣旨,夜探燕王宫。”
    苍暮诧异:“什么,过几天就朝觐了,犯这个险?”
    虞欢城将纸条扔给他,坐在窗沿上,身后是最后一抹柔和的熹光。
    苍暮默默地读完了纸条,“好吧,圣意难违,今晚我就领着三飘进王宫。”
    虞欢城勉强勾起一丝笑:“我也去。”
    苍暮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行,本来就够危险的,还得连带着照顾你,万一出事就全完了。”
    虞欢城笑得楚楚,语气却很强硬:“今夜,我必去不可。”
    苍暮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吓一跳,仔细看才发现他妖娆上翘的眼角居然红了,让人只觉得心尖上有只猫在挠,心口软成一潭水,还是认输地答应了。
    “好,都听公子吩咐行吧?让你历练历练也行,好歹是逍遥府出来的,身手也不会太差吧……”苍暮摸着下巴胡茬。
    虞欢城点头道:“今晚就行动,你准备准备吧,我先去饭厅了。”
    苍暮目送那个纤细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天还说不食人间烟火呢。”
    打开房门,满院的夜色潮水般涌来,庭院水池里种满了大燕的水生植物,摇曳着大漠里不会有清凉如水。
    园林小径上,虞欢城很放肆地想着那个当年豆蔻年华、如今可能已为人母、或许已惨死深宫的女人。他才十七岁,可忍不住想说一句人间离奇。
    幽京一片月升。然而吹着的夜风,好似那天殿试莫名侵袭的泠泠阴风,卷来了许多湿漉漉的、扎根大漠的陈年记忆。
    北夷皇都,云瑛姐姐笑着说:“小鱼儿,要吃桃花糕吗?”
    月隐乌云,融入黑暗的王宫如同张着血口的巨兽,静谧的宫殿一片灯火飘摇。
    虞欢城心中惴惴。燕皇就在某处,而黑夜的阴影似乎吞噬了真相。
    宫禁出乎意料的严,然而一路上顺风顺水,三人总算是安全溜进宫了。
    虞欢城一身銮仪卫宫装,绵长的灯火下,淡蓝色的绸缎映得肌肤闪着诱人的暖光。
    “宫里消息不好找,特别是瑛贵妃的事怎么也打探不到。找到可能是公主的人或者公主的尸首,一个时辰后这里汇合。属下只在一次宫宴上见过九公主,再麻烦公子你好好认一认就是。”三飘说。
    苍暮小声嘱咐:“要小心宫里巡逻的侍卫,一个时辰后无论有没有结果都别忘了过来汇合,可爱惜着点你的小脑袋!”
    会武功的两人一抬脚刷刷上了屋檐,虞欢城只好猫着腰进了贵妃殿。
    金碧辉煌的贵妃殿,只幽幽地点着长明灯,并无宫婢伺候,很容易潜入。
    九公主的宫殿,奢华而几近苍凉,寂静得让人心脏抽痛。
    青葱般鲜润的指尖缓缓地抚过梨木妆台、瓶中芙蕖、案上画轴,停在了散落地毯上的一支摔得七零八落的九宝步摇上。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样的惨剧?不得而知。
    但从滚到榻下的一只样式独特的酒樽,和地毯上几点干硬发黑的血迹,也把真相拼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看来的确是这样,云瑛姐姐嫁了,没了,抱着腹中骨肉死在别国。
    那一天,她穿着火红的嫁衣站在城墙上,神色凄楚:“倘若我能纵身一跃……”
    但狄云瑛也知道,尽管容颜断粉黛残,最难得是不顾一切。
    此刻,对燕皇淡淡的恨意,对云瑛淡淡的哀愁,对往昔淡淡的失语,挤压在虞欢城雾蒙蒙的眼睛里,“物是人非”四字难以形容他心头的狼藉。
    等我找到你的尸首把你送回北夷,姐姐,我会问问你,你还记得那个追着你要桃花糕吃的小孩儿吗?你的故事,是不是在叙述他的悲哀呢?
    灯火下的少年习惯性的一勾唇角,美得无所顾忌。
    夜凉如水,星光黯然,长乐宫一片灯光辉煌。
    始料未及的事总是层出不穷,静如死灰的大殿突然爆发一声巨响。
    慕天启将一桌子的奏折挥下,随之掉下桌的白玉砚台哐当摔个粉碎,迸溅一地浓重的墨点。
    “狗官!一群狗官,朕养你们何用!”男人盛怒,沉重的压迫感席卷长乐宫。
    一宫的奴才吓得哆哆嗦嗦跪下高呼:“皇上息怒!”
    对他们来说,在这个男人面前,卑躬屈膝都会觉得惶恐不已。
    虞欢城只有媚骨没有奴颜,然而还是被周围人的氛围感染到,觉得有点惶恐。
    燕皇的起居殿长乐宫,有时寂静得没有一丝生机,有时又酝酿着惊天动地的风暴。
    而虞欢城就是在长乐宫看起来毫无生机的时候不小心溜进来的。他真的没想到,三更半夜都过了,凌晨的鱼肚白在天边游荡,年轻的帝王还端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章。
    可恨的是御前銮仪卫一个个的都是主子办公连大气不敢出的小奴才,谁也没告诉他这是悬崖深渊龙窟虎穴进不得进不得。
    好在穿对了衣服没让人起疑心,只是暂时想不出来法子从众目睽睽下逃出去,只能乖乖跪下当孙子磕头不停,这辈子只给逍遥府主和北夷圣上磕过头的虞欢城也是很为难的。
    不知道要在这困到什么时候,虞欢城有点心神不宁。
    慕天启解了御寒的大氅,一身九龙白袍在大殿里凌傲异常,冷笑道:“好一个陈誉,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弄权术,科举卖官,反了他了!”阴沉的声音,压抑着嗜血的怒气。
    大太监刘运康砰砰砰地磕头:“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慕天启来回踱步,忽然气极反笑,随意指点了个跪在角落里的奴才。
    “你说,什么才能叫做好官?”
    被点到的奴才脸色吓得惨白,一时间鼻涕眼泪几乎喷出来:“皇上,奴才不知啊,皇上饶了奴才吧!”
    龙椅上的男人轻轻一挥手,身侧的禁军都督随即冲下堂一刀捅进那个小太监的肚皮,狠搅几下,没给小太监一点鬼哭狼嚎的挣扎,就把血放干净了。
    慕天启冷着眼看地毯上绣着的火麒麟在蜿蜒的血迹里栩栩如生。
    帝善诛,生杀刑罚,决之顷刻。
    ——《燕书•武成》
    众多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里,只听得那男人又随意指了个小宫女,问同样的问题,语气轻松得几乎让人以为刚才的血溅四座是场噩梦。
    可惜那宫女也只是摇头呜咽,除了求饶说不出任何话来。
    同样的血流如注,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高高睥睨着这一切的男人,轮廓惊心的英朗。
    “身为奴才,不懂得取悦主子的心意,留你何用?”他说。
    帝王的道理,尔等为臣,该为帝死。今夜朕心情不佳,为朕一死是荣幸。
    虞欢城抬眼一看,眉目疏朗的男子,正阴戾的、骄矜的俯视着,嘴角一丝邪佞的上扬,暴露了他身后潜藏的危险。
    然而下一秒慕天启淡然一指,直直点了俯首的虞欢城。
    “如何才能称得上好官?”男人慵懒开口。
    禁军都督咔嚓拔出一截短刀准备,周围无数可怜他下个枉死的视线。
    虞欢城只觉得好笑。他现在身份是御前銮仪,一个奴才。问一个奴才为官之道,不是明摆着无理取闹、只是想杀人而已吗?
    虞欢城口齿清楚地给出回答:“回皇上,任劳任怨、心系天下,是奴才心中的为官之道。”
    苍暮天天背诵的浓缩八字为官箴言,倒派上用场了。
    毫不犹豫的回答,虽然听起来千篇一律的拙劣,却找不出任何错处,多一句“勤勉爱民”或者“谋略为国”都显得缀余。
    慕天启吞噬黑暗的眼睛稍稍有了点光彩。但燕皇未言任何赞誉,也没有轻轻向禁军摆手,长乐宫死灰般的寂静下来。
    许久,慕天启仍是一副慵懒的神色:“嗯,不过是拾人牙慧老生常谈,不如不说。”
    没说得十分对,但也没说一分错,对一个奴才来说是很难得的勇气。
    虞欢城恰如其分地磕了个响头:“谢皇上夸奖。”
    燕皇向来惜才,慕天启懒懒地卧在龙椅上,向刘运康看一眼。
    血腥的雾气渐渐消散,长乐宫总算少了点冷冽的风气。得了皇帝眼神的刘运康眉开眼笑地发问:“你是新当差的小太监?回头领赏吧。”
    幸好长乐宫奴才多,百十来个大太监记不清,居然让虞欢城蒙混过关了。
    小命算是保住了,这个恶劣的男人,虞欢城忍不住勾起唇角冷笑。
    虞欢城爱笑,他必须爱笑,喜欢讨厌爱得癫狂恨得要死都得笑。然而慕天启的笑像阴谋,他也常笑,多是一场肃杀的预兆。
    小太监战战兢兢的收拾了散落一地的奏折,慕天启噙着笑问:“还有几时上早朝?”
    刘运康凑上来:“皇上,还有两个时辰,时间还早。”
    慕天启点点头,俊朗的面容在灯火中阴明不定:“皇帝有诏,徽州刺史陈誉结党弄权一事即日交由大理寺受理,刑部协办,十日内结案,牵连党羽无论官职人数,诛九族,灭满门。”
    燕皇多疑,灭门大案迭出,牵连之人上千,皆屠之。
    虞欢城默默地随着众人退出长乐宫。
    伺机溜到贵妃殿,看到早已等候在此的两人,地上还躺着一个裹着白纱的女尸。
    苍暮正急得团团转,一见虞欢城完好无损地过来,立马冲上去紧紧抱住:
    “我的小祖宗啊,这都快天亮了,你跑哪去了?你要有点事儿,逍遥府和翊王殿下不得活剐了我啊!”
    虞欢城一把推开,急急问道:“没事,走迷路罢了。可找到公主?”
    三飘神色疲倦:“公子,我们来回找了不下三遍,只在冷宫找到一具可疑的女尸,腹部像是有胎儿的模样,您看看是不是公主?”
    虞欢城随即半跪在石板地上,用不由自主颤抖的双手掀开那女尸污浊的白面纱。
    惨白而艳丽的脸庞,嘴角一丝若隐若无的微笑。有似曾相识的少女娇俏,却缺少大漠子女独有的坚韧。
    虞欢城定定的望着女子那双死不瞑目的、却清澈无比的双眼,无力的坐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他真心希望这具冰冷的尸体是云瑛姐姐的,平静的死去,留了全尸。
    虞欢城把面纱盖回女子脸上,夜色下的眼睛融进了泠泠的月光,美艳不可方物。
    “这燕王宫之深深,还真是让人食髓知味。”
    苍暮满脸担忧的望着小小的少年,他的眼角荡漾着令人心痛的哀愁和愤怒。
    “苍暮,任务完成,回信。”虞欢城站起来,对着苍暮勾起唇角。
    三飘仰头一吹口哨,昏暗的天边出现长河鹰展翅的身影,停在宫檐上。
    苍暮掏出随身收着的笔墨,“怎么回?”
    “母子俱损,不得尸首,已返。”
    这一夜过得真让人始料未及,慕天启的残虐,狄云瑛的惨死;幽京黑夜里涌动的罪孽,大漠中永远停不下的狂风,恍惚重叠在眼前。
    虞欢城怔怔的望着天边不断翻滚的晨曦,天快亮了,一阵接着一阵的来自莽山的阴风吹过去,终于让少年眼角挂着的泪珠流下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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