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季卿玄本以为她又要发疯着贬低管家，只要再忍几分钟，这种病变的态度就会慢慢转而淡之，可她这番话让他恐惧起来。心里埋藏多年的记忆翻涌着滚滚袭来。他不可置信地紧握住手里的杯子。
    “哈，我说错了？”阮雅像是看好戏一样满脸嘲讽，“整个金陵都知道的事需要质疑？十年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奸杀案，被杀的交际花就是杨子茗的母亲杨曼曼！”
    季卿玄瞬间觉得像是有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梗在喉咙口，想要宣泄的情绪排山倒水地汹涌而来，他似乎再握不住手里的杯子，动了动手指，它滚落到地毯上，茶叶从瓷白的杯中落了些出来，毯子上沥下了一块茶渍。他没有说话，默然起身打算离开客厅。
    “你最该好奇的，是杨子茗为什么跟她母亲姓吧！”阮雅似乎越来越激动，每当她提到这桩奸杀案，季卿玄的神情都与他父亲季文远如出一辙，难以接受的悲痛模样让她愤恨着自己连个早已经死了十年的交际花都不如！她看着他不愿再听的样子，吼道，“因为杨曼曼连她儿子的爹是谁都不知道！野种！跟她母亲一样下贱！”
    季卿玄垂着头，原本梳整齐的头发垂下盖住了双眼，看不清任何表情。他不再理会阮雅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像个疲惫的人偶，被内心深处的悲切牵动着走出客厅，耳畔是阮雅不肯停歇的谩骂。
    “她曾经还想把杨子茗送来季家当义子，哈！当我阮雅死了吗？！”
    “就她一个妓女！和她一样活得卑贱的儿子还想沾季家的光！”
    ……
    季卿玄的双肩颤了起来，他分不清是过于自我悲恸还是嫌恶，又或是对杨子茗的怜悯，或是对自己。毕竟，从眼眶里滚滚而下灼热的眼泪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能掩饰卑鄙与陋小的借口。
    迎着一遍遍试图撩起他额间的发的夏风，咸腥的，像是人哀哭时落入嘴里的味道。
    九岁的那天晚上也和现在一样，明明是许多日子里最普通的的闲夏，院子里有和月亮一样昏黄的萤火虫，有风铃的声音，也有丛丛摇曳的花草叶里飞出振翅的蝉。
    他躺在屋顶上，期待下一次和父亲去军营吃大锅饭。
    像往常一样寂静的天空突然密布了乌云，闪了几道闪电与几声雷鸣，他有些担忧地想从屋顶爬下来，却不慎一脚蹬倒了竖梯。他想喊季朗帮他扶正梯子，可是回想上一次他胡闹着在屋顶看星星，季朗在梯脚看书时被妈妈看到了，季朗挨了顿鞭子。这些从来都是瞒着爸爸的，那时他从来不懂，为什么妈妈看起来并不喜欢季朗。
    他没有喊季朗，在屋顶上干着急。
    大门忽而被撞开。
    他看到他爸爸浑身是血，他似乎憔悴得无法站立，可是管家上前扶他的时候被他一手挥开。
    “受伤了？”他妈妈从客厅里冲了出来，她摸上他的脸，“文远，你怎么会受伤呢？”
    “滚。”他厌恶极了她的触碰，抬起脸直视她，季卿玄永远无法忘记他英雄一样存在的父亲满脸血泪的模样，他几乎失声痛哭，“是你写的检举信？”
    “是！”她厉声回道，“要不是你和那个妓女常往来，要不是她总心心念念着季家的位置，要不是为了你现在的身份！”
    他捂住了胸口，双腿无法承受之痛地跪了下来，放声大哭，“杨曼曼死了……”
    她似乎并不惊讶，“你知道我求着我父亲找了多少人才联保住你的位置吗？现在不过是死了她一个而已，并不足惜！”
    季卿玄终于明白，他那一身血，大概就是那个死去的女人的。
    “你若是觉得痛心，现在！就动用你的身份为她正身啊！”她字字句句都狠毒无比，可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即使悲痛也只是用眼泪宣泄情感罢了。
    他那一次明白，原来心中高大的父亲，也会为了名誉与身份变得卑鄙与懦弱。
    完全信仰与崇拜是在看清真面目前的通病。
    学会伪装情绪是通病。
    以无能为力为借口的回避是懦夫的通病。
    所以会痛彻心扉。
    所以只配哭到撕心裂肺。
    所以，他才会难掩心痛地回忆起假意忘掉的这段回忆。
    杨曼曼是杨子茗的母亲。
    他卑劣地笑了起来，比起他们口中他那交际花一样的母亲，他呢？他的母亲阮雅是个蛇蝎心肠且自私自利的凶手，他的父亲是假面清高且懦弱胆小的衣冠禽兽，为了自己的地位与权力，把另一个孩子的母亲的生死置之度外，多好的搭档啊，般配得让他自愧于衣食无忧地活了这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