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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天热的跟蒸笼似的,我挑着筐累得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想象着自己就是躺在臭水沟里的一条死狗,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
    这样操蛋的日子快点结束吧,我无声地咆哮着。
    就在我思想跑叉的同时,一个黑影挑着筐和我擦肩而过,我愣了一会,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线,张口就喊了声:“铁川?”
    那是一个早就死在了我心里的名字,不,准确来说,那就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没想到大高个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了身来。
    “瞧我这嘴……喊错人了,兄弟你别介意啊。”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扯着笑脸主动赔了个不是。结果在看清他那张脸以后,笑容就僵在了脸上,比哭还难看。
    “小文……”
    小文……操!我差点没被自己猛咽下去的口水给呛死。这辈子除了爹妈以外还会叫我这女兮兮的小名儿的不是他袁铁川还能是谁?
    我把手上装满煤块的筐重重地往地下一摔:“袁铁川?你他妈不是早死了吗,怎么在这儿啊你!”
    情绪一上来我就控制不住,周围的人也被我突然的怒吼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妈的瞎吵吵啥呢你,给老子老实点!”负责监工的李癞头自然也注意到了我,大步走过来朝着我就是一脚。
    我吃痛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辈儿都问候了个遍。眼看李癞头又要伸出脚,我却窝囊地连动也不敢动。
    只要忍住了今后就再也不用受这气——我给自己找了个看似挺有脾气的借口。
    可事情的走向却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大高个,不对,是铁川,抬起手就拽着李癞头那看上去总是油腻腻的衣领把他给拎了起来。
    “你……你他妈干嘛!操你大爷的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李癞头滑稽地蹬着腿儿,像只受惊了的癞蛤蟆。
    铁川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面无表情地攥紧了拽着衣领的手:“道歉,跟裴文。”
    见到这阵仗,周围的犯人们也都开始拍手起哄,整个煤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这时候原先还在一旁纳凉的狱警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连忙赶上前去救场子。
    本来在另一个片区出工的水明也撂下担子跑了过来,先是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后又跟见了鬼一样地看着铁川,大张着嘴差点儿没把下巴给掉下来。
    在狱警的协助下,李癞头骂骂咧咧地就要把铁川给带走。我一急眼,正想抬脚去追,又被水明给拉了回来。
    “我操裴文哥你不要命啦?”
    “可是铁川……”
    “什么,他还真是那个铁川?他不是早就……”
    我摇摇头,在一片混乱之中望着铁川高大的背影眼眶发热。妈的我要是知道刚才能那么激动吗我。
    铁川扭动了几下肩膀,但都被狱警们给按住了。然后他就保持背朝着我们的姿势,忽然高喊了一句:“老甲有事儿!”
    李癞头啪地给了铁川一巴掌:“他妈的,什么老甲老乙的,现在想给老子装疯?晚了!”
    铁川被带走后,其他犯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也都纷纷散开各干各的去了。只剩下我和水明两个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老甲……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水明、白桦和铁川四个人一起约着去山上玩。也不知是谁先提的,说想给我们每个人取个代号。
    我嫌麻烦,随口说了句“那就甲乙丙丁得了呗”。结果没有人反对,就这么定了下来。白桦年纪最大,是老甲,我们三个也依次按年龄排了号。我和铁川同年但铁川小我月份,咱俩分别是乙丙,水明自然就是老幺了。
    我们甲乙丙丁地喊着彼此,在山上打滚摸瞎,别提有多逗。
    后来一想,那大概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还没等我细细回忆,就被水明的颤声拉回了现实:“裴文哥,你说铁川的意思该不会是白桦出了什么事儿吧?老甲……老甲不就是白桦吗?”
    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可水明的脸却白的不像话。
    “放心,白桦他家里关系不一直挺硬实吗?肯定能压下来……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没压下来,那他们也不能拿他怎么着啊。”
    我安慰地拍了拍水明的肩膀,可没想到他却红了眼:“不,裴文哥你不知道。你仔细想想,白桦他爹妈都在省城,条件又好,干嘛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让白桦一人儿呆我们村儿里?”
    “这个嘛……不是,我说你到底想说啥啊?”
    我脑门儿一阵发冷,和白桦相识这么多年,我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白桦每个月会收到家里寄来的钱,还会定期上省城呆上几天。
    “说啥……还不是就是白桦是他爹的私生子吗!这事儿前段时间被他爹的死对头给发现了,还变着法儿把白桦给弄了进来,你说,这传出去影响得有多恶劣啊?像他爹那样要皮要脸的人物,要是被说他有个里通外国的私生子,那他还能活吗?我就估摸着他爹是不会管他这事儿了,不让他去上诉,可他整死不听我的,非要穷折腾。现在倒好,他指定是……”
    “指定什么呀指定,白桦那性子你不比我了解么。快小点儿声,咱上那边儿说去。”
    煤场人多口杂,已经有几个眼尖地望了过来,我怕水明一会又抖出什么猛料,就把他拉到了煤堆的另一侧空地。
    在烈日下听水明扯了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和白桦还真像我想的那样,早暗地里好上了。
    一九八零年开春那阵,我正紧张地备战着高考,水明怕打搅我,又不好意思去找刚回村的白桦,就只有成天在自家店里帮帮厨打打杂。
    说来也怪,一天晚上,之前还老躲着水明的白桦却突然出现在了水明家的饭店里。水明哪能想到还有这出啊,慌慌张张地给白桦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也不管人家吃不吃得下。
    两人东拉西扯一直聊到饭店关门,梅姨那天刚好身子不舒服先走了,就剩他俩继续在店里瞎侃。后来的事水明一笔带过了,就光说他们喝了点儿酒说了些话。我心里哼哼着不就酒后吐真言吗,也没太多问,后来才想起那年水明也就十五岁,居然敢瞒着梅姨偷喝店里的酒,他还真是胆儿肥了不少。
    后来我去外地念书,他俩就打着给我回信的名号腻在白桦的宿舍里。长期以往,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后也就这么成了。
    听水明说完,我一把将手搭在他肩上,沉下了声音:“你俩挺行啊,瞒我这么久。”
    水明一听,以为我不乐意了,赶忙向我解释:“我们不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吗,以前你不在,我俩又不敢往信上写。现在你回来了,白桦又闯上这倒霉事儿……我也就是怕捅娄子,裴文哥你可千万别多想。”
    我哈哈一笑:“得了吧你,跟我还哔哔啥啊,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俩。确实这事儿谨慎点儿好,现在风头又紧。”
    和水明这么扯了一阵儿,话题又转到了铁川身上。
    铁川的娘是外乡人,一个人来到我们隔壁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好几,还怀着孩子。这种事儿在哪儿都是见不得光的。许多同村人都说他没爹,其实是‘小鬼子’,反正尽以欺负他为乐。后来铁川十三岁的时候,他娘患疾死了,他成天不吃不喝坐在村口,也没谁愿意去管他。
    碰巧有一天白桦从省城回来的路上瞧见了,问清楚来龙去脉后就把他带到了我们村儿,还和他一块儿住。我和水明听说后也常来找他玩儿。
    铁川虽然从小就是大高个,但他属于不太爱说话的那种人,十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算是被我们村里比他还小的小孩儿给嘲笑了,他也不还嘴。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就冲上去胖揍了那几个小屁孩儿一顿,剩铁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完事儿我还特臭屁地说了一句:
    “道歉,给铁川。”
    现在想起来我都觉的在夕阳下说着这句话的我一定倍儿帅。
    后来我们四个人常聚在一起玩,这样亲如兄弟的快乐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和铁川十五岁的那一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连我这样瘦胳膊瘦腿儿的都敢冲上去打架的缘故,总之铁川的拳头打那以后就硬了起来,遇事也是典型的动手不动口。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大块头,一旦认真打起架来,村里还真没什么人能干得过他。
    有一回他把一个来向他挑刺儿的胖子给打掉了两颗牙,原以为这也没多个大事儿,却没想到那胖子家非赖着铁川要钱,还一张口就是几大千。
    铁川平时借宿在白桦家里,吃喝都靠白桦省城的父母寄给白桦的那点儿钱,即便他偶尔会帮村里的各家各户干些又脏又累、没人爱干的力气活挣点小钱,也都拿给了白桦。更何况这几大千的数目,即便是我和白桦把父母给的钱都掏出来也还是垫不上,水明就更不用提了。
    正当我们几个急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却发生了更闹心的事儿。
    ——铁川不见了。
    我们去山上、去田里、去所有铁川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了整整一天一宿也没找到,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才听到有人说在河边发现了铁川的衣裳。村里的人都说,铁川肯定是因为怕还不上钱才跑去跳河的。
    就因为这样,胖子家里没再提钱的事儿,我们村里从此也没了铁川这号人物。我们三个人哭着为铁川立了个衣冠冢,难过了好一阵子。
    都说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当我还没从失去铁川的痛苦中恢复过来时,家中又遭到了巨大的变故,我的双亲相继去世了。同年,白桦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开了村子。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白天的时候我就窝在家里,也不出门,平时就靠水明给我送的那点儿饭菜才不至于饿死。偶尔我还会收到白桦的来信,看着信上那些鼓励我振作起来的话,我常感动的掉泪。
    可以说,我的生活是在铁川“死”后就发生了巨变。这么多年以来,我都还时常梦见自己在夕阳下为铁川揍人。铁川那张目瞪口呆的脸,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我和水明一会儿谈谈铁川,一会儿谈谈白桦,不一会儿就到了收工的时间。不出我所料,回去后我又挨了李癞头一顿毒打。
    晚上睡觉之前,水明帮我揉着背,突然问了一句:“裴文哥,你说白桦和铁川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答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可是一闭上眼,脑子里却全是铁川消失的那个夜晚,我们疯狂地奔跑在山路上,大声呼喊着铁川名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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