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血洒平沙,平沙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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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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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溯漠是被轮值的女弟子摇醒的。
“快……跑!马贼提前行动了!”她操着浓重的口音,但是语气非常急切担忧。
溯漠半醉半醒,隐约听到喊杀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他不管,他只为在这里那么长时间,竟然还能遇到真正关心他死活的人,而感动。
“你……你先……跑吧。我来……断后。”
“啊?啊?犯什么傻,你这么小!快走!”她一把拉起他来就跑。溯漠跌跌撞撞地跟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落在沙子里,如同活在梦里,而这梦里的马蹄和呼啸声越来越近了。他听到那个女弟子一声惊叫,扑的一声,感到面前的沙子糊了一脸。他急忙停步回身:“你怎么了!”
“箭……你!跑!我挡着!”地下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女弟子被箭射中了。他仔细一听,才发现嗖嗖的箭雨声混杂在咚咚的马蹄声里,扑扑砸在他脚边。
“你走!”那个女弟子拼命催他,“你走!”
他却一把拉下了脏兮兮的绷带,运起小轻功,从奋力起身的女弟子腰上拔了双刀对接成棍,一个箭步冲向喧尘来处:“你藏好!”
没想到再睁眼看到的却不是什么千军万马,只是寥寥十几匹马而已。阵势其实不大。溯漠想,比他见过的江湖混战小多了。他想好了,他要夺一匹马,带上那个女孩一起逃出生天。
酒意未消,他是个丐帮,就是再比他强上百倍的敌人,也要打上一打。
制造混乱。踩着轻功矮身奔走,从侧面的视野盲区滑过去,跃向头马一刀捅穿了马眼。马儿吃痛受惊,猛地把溯漠和背上的骑手都掀了下来。溯漠区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再怎么样也禁不住实打实摔这么一下,他眼前一黑,气血受阻,回不上来,莫说轻功,就是一拳一脚也难以打出。
“你个蠢货……浪费也就浪费了!你要实在没辙了,就打醉拳,原地给我打!打!”师父曾这样训斥。
那就打好了。心念一动,笑醉狂心法自动运行。他一咕噜翻起来,下意识出拳打滚,转身腾跃,愣是巧巧地左出右进,避开了很多致命刀剑。一套打完,视野清明,他贸然发难把刀扔进了马队中间那匹马身上——也是天意,正好打上马眼,又一匹马儿失控,莽撞进正扎堆捅他的马贼中。
溯漠急忙拽着最近那匹马的鬃毛想要夺马,然而就算一团混乱中,也总有那么几个眼明手快的想把他戳下来。没办法,趁着醉拳的护身起劲还没消,他硬生生给扛了下来,翻到马上一扭身个头槌把骑手顶晕过去。说老实话他自己也眼冒金星,腰也拧得痛死,但顾不了那么多,他全凭本能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就跑,周围总是刚刚好有马儿受惊或者骑手受伤——总而言之跑出人群两步,他就看到那个一身血和土的明教女弟子站在那儿,挥了挥绑着红绸的暗器囊:“别停!冲过来!”
难怪逃出来这么顺利,原来是她在帮忙。溯漠大喜过望,依言冲过去,那女弟子一个闪身就抓着马鬃踅身翻上马背,落在了他背后。
“走!走!缰绳给我!”
溯漠把缰绳交到女弟子手里,由着她一路驾马绕沙丘避开追击,奔到一处奇静,奇美的所在。即便感觉虚弱视线已经模糊,他也觉得那棵开满了紫藤花一般的古树尤其美丽宁静。马停了下来,女弟子下马,把他扶下来,半抱半拖地弄到树根处。
“这是……哪儿啊?”
“三生树。”女弟子虽然面如金纸,但气息却足,她喘了两口气,说,“……定终身的地方。”
“……啊?”
“我跟阿古哥的信物埋在这儿……是最好的止血药。侧一侧,我给你擦。”
“……我……我不能用……你们的……”
“阿古哥是明白事情的人,没事!”
溯漠只能依言:“那你呢?”
“我修明尊的,命硬。回去把箭头取了,就行了。”
“哦……明尊是什么啊?”
“心法。扛打的!”女弟子一笑,“我要是个焚影,就能进去一起打。你刚才的打法,修焚影很好。”
“可我是个丐帮。”
“那怎么?想学什么学什么!”女弟子飒然一挥手,“你挺好的,怎么就被关在那里?做错事?”
“……”伤药确有奇效,溯漠觉得身上疼痛大减,精神也振奋得多,所以脾气也上来了,“问你们圣子去。”
“圣子?他也很好啊。你为什么惹他生气?”
“……怪我啊?我在扬州城讨饭讨得好好的,他非要把我弄到这鬼地方关起来!还划了我的眼睛!说是师尊有命,有命还是有病?妈的老子还得挨莫名其妙的打!多半都是因为他!动不动就我会死的会死的,死他大爷啊!这还不算,非逼着我学明教的东西,知不知道偷学别派武学是要被逐出师门的!我是丐帮!我不会学的!”
“那是你的荣幸啊!”女弟子如在看白痴,“圣子大人从大漠走到江南,你是他第一个入眼的,你的命运,是受光明神眷顾的!这是很神圣的事情!你应该珍惜!珍惜!”
“珍惜什么,珍惜他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珍惜做他的一条狗吗!”
“狗?摩尼教导我们,世界上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只有善与恶,光明和黑暗。圣子是最接近大明尊的善和光,你呆在他身边!要比我们都早升入光明正国!你傻!你不要!”
溯漠听傻了。两个人都在看白痴一样看对方,然后溯漠说:“你真信啊?”
波斯姑娘一下就火了:“你不信,是没有智慧!不和你说了,反正早晚是会开窍的!我要去把马贼斥候袭扰报告给总坛知道,你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喂……要是马贼来了怎么办?或者你们明教里有人要杀我呢?”
“不会的,三生树是圣地,在这里打架的人没孩子!你把眼睛蒙上,不然别人见了还要再瞎它一次!”姑娘懒得多说,上马就走了。
久久也没有人来,溯漠一个人靠在树根凹陷处,静听大漠穹寂的风声,嗅着树叶枫糖一般的甜香,难得能够望着明月紫叶放松眼睛,他倍感舒泰,渐渐也有些迷离之意。
等看到人来再装瞎吧。
“为什么呢……偏偏是我。”他笑了两声,“真有病。”
一阵夜风刮过,他稍微眯了眯眼睛,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眼前,吓得他赶紧抬手遮目,以为眼睛又要丢了。然而好在,从余光里看得出,这个着束身黑皮劲装,披连帽无袖斗篷的明教,不是别人,而是唯。
亏他差点认不出来——因为那个圣子,似乎一直都穿着轻软的白袍,走路时金玉叮当,给他的感觉恨不得比女孩子还柔还静,根本和这一副西域刺客的样子不沾边。
然而月色下面,那张脸却愈发好看了,甚至可以用得上圣洁,动人这类的词。不过这个圣洁的人的手却放在腰间刀柄上。
“我来接你回去。”那双绯色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映着紫色微光,显得眸色很深,眼神也很深。
“我要是不呢?”
锵的一声,双刀弹开鞘锁,虽未出鞘却放射出两线明晃晃的白光。
“你在这儿打,会没孩子哦!”溯漠笑了。
也不知是真的怕没孩子,还是顾虑其他,那张总是很淡漠的脸上似乎闪过明显的恼火,然后双刀刷地锁回了鞘内。
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折磨,溯漠可算扳回点场子,他呵呵一笑,问:“你还想干嘛?也够了吧,还想用死威胁我吗?告诉你,爷……”
“我知道,你不怕死。”唯淡淡地打断他,眉心似乎打起了微微的小皱,“不然你不会去救阿玛依。就是那个看守你的女弟子。”
溯漠眨眨眼,抬手蹭了蹭鼻子下面:“你知道就好。”
“但是为什么?”唯真的皱起来眉头,显得很费解,“是我对你不好吗?我能给你最好的,都给你了,为什么你明明连呆在我身边都死不情愿,却一转眼愿意为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拼命?”
“什么叫只有一面之缘……那是因为就算没亲没故,她却要挨着伤给我断后。她要不是真心在乎我的死活,会这样?将心比心,你能丢下她么?呵,没准你能,那你就是畜生,孬种,不是东西!”溯漠一脸不屑地瞥着唯,“她要是把我当条狗,都不会管我。这跟你能一样么?对我好……我真稀罕哪!”
“是这样吗。”唯沉默了,微微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溯漠撇撇嘴,看了唯一眼,又一眼,逼自己垂头盯着地面。他固然不得不承认月色下的唯非常好看,有种难以言喻的好看,但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的。
然而忽然唯说话了,语气中难以掩饰一点小小的激动:“或许你是对的,溯漠。”
“啊?”溯漠真没想到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圣子大人”能说出这种话来。他不禁抬眼一看,却傻掉了。唯竟然在笑,这是他迄今为止看到的他第一次笑起来。那微微舒展的唇角以及柔和对人的眉眼让溯漠知道那是一个真正的微笑,非常动人的微笑。
“我想你是对的。”唯说。
就像初遇时一样,溯漠傻掉了,心跳声越来越大,砰咚砰咚的。他一瞬间竟然嗅到了君山涧里的昙花夜放的那种香气,只因为面对着这样的一个笑容。他知道这一定是错觉,但是……
“你给我上了一课呢,溯漠。”
他觉得他不能再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了,但是他说出口的话依然是结结巴巴的:“你……你……你说什么呢!”
“跟我回去吧。”唯说道,笑意未消,“我不会再逼你学武功,逼你去做什么了。将心比心……对吗?”
“可是……我……我特么,想回君山啊!”
唯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淡淡地说:“只有这个,我恐怕不能同意。”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啊!我特么也没有哪里好,你干嘛非缠着我不放啊?八竿子打不着吧,你和我!”
“可这是神的旨意,你是我的命定的‘哈菲兹’……我……”
“我去他妈的狗屁神,还他妈从大漠到江南,怎么就我这么倒霉——”
唯的眼里闪出几分讶异,忽然间那双绯色的眼就降到咫尺之间。呼吸瞬息相闻,可这次不是嘴唇,而是手指,裹在黑色皮革里的手指,轻轻摁在他的嘴唇上,隔开两张脸之间。那个被称为圣子的人眼睫半阖,即便因为距离太近而眼神失焦,他也觉得那个人也在专注地望着他。
轻柔的声音悄悄流过,如风拂过沙丘,如香弥散心头:“即便你不信神,也不要诋毁神。”
溯漠怔住了。这句话里有一种极为虔诚,但又极力妥协的温柔,几乎堪称具有一种魔力,让人信服。对了,这就是信教的人。但是他的眼睛时刻提醒着他,不能轻信,不然那要被牵着鼻子走。他已经任人宰割到如今这地步了。信教可不是随便伤人的理由!
“哈。所以你想告诉我,这是神让你做的?”他指着自己的眼皮,他知道那上头有道疤,“你师父是神啊?”
“这是命运的任务。”唯抽回了手,直起身子,说,“是与‘哈菲兹’的邂逅。”
“啊?”
“哈菲兹,是波斯语中‘守护者’的意思。”唯站着,俯视他,给他讲述,“每一任的圣女或者圣子,都会注定拥有一个守护者,作为他的眷属。教义中,世界只有善和光明,与恶和黑暗之二源。先天地混生,善恶纠结战斗,大明尊召唤诸神或眷属作为自己的甲胄,而诸神则召唤自己的眷属,如初际善恶开天之战中,五明子之于原人。然而五明子一度为魔众吞噬,及于原人,善恶分子混同,为了剥离善恶,神把善的升上去,把恶的降下去,于是有了天地星辰。地上的生灵的肉体生于地下,是黑暗的,然而他们的灵魂来自天上,是光明的。光明的分子被囚禁在肉欲中,这就是人。”
“……你在说什么,这眷属啊乱七八糟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跟这堆教义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没有恶的存在,也是留不住善的。为了让圣子的善光照耀,他需要一位眷属,来做他的影子,成为它的躯壳,盔甲,和囚牢。这样,‘圣子’这个教职才是能够完整存世的。我的师尊,就是上一任的哈菲兹,他深知一个哈菲兹需要什么,所以他要求我对你做的,我理应去做。”
溯漠听得一头雾水。那些高深的教义他觉得不可理喻,凭借他世俗的头脑,只能理解到一点:就是为了保证圣子的完美神圣,需要一个影子给他保驾护航,甚至必要的时候,替他去做缺德事。每一个帮派都有面子和里子,就像郭岩是丐帮的面子,是风火神龙,是毫无争议的大侠,而据传故意引郭岩寻得玉竹棒,背负颇多非议和猜疑的前代帮主之后尹放,是丐帮的里子。里子出了事,是内伤,可以内部清洗,但面子出了事,就是江湖失德,是灭门之灾。
“呵。”溯漠不置可否。他随口问:“那你怎么不真的弄瞎我呢?”
“……因为我觉得不该这样做……”唯轻声道,“而且,我很喜欢这双眼睛,它们不该就这样失去光明。我之所以会挑中你,我想,多半也是因为这双眼睛。”
“啊?”溯漠扬眉,一脸狐疑,“你逗我玩呢?眼睛?这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之分?”
唯抿起嘴唇,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想再谈这件事情。片刻后,他说:“跟我回去吧。和我一起上课,读书写字,学习波斯语或者你们汉家的经典。不然你一个连成语都没我会得多的汉人,又凭什么回君山去哪?回去给人笑话?”
溯漠:“哪根窍又开了,你竟然会同意我回去?”
唯摇摇头,他居高临下地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略带矜持但胜券在握的笑容,这是一个与他身上的刺客打扮异常相配的微笑:“我从没同意过这种事。‘哈菲兹’叛逃会惹怒整个明教,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
“呵,那你倒是试试。”溯漠心想,他如今还弱得连马贼都打不过,又拿什么对抗明教追兵。他的身份看起来变得很麻烦了,就算逃出去,也不能给丐帮添麻烦才行。也罢,且行且看吧。于是他扶着树根站起来,掸掸屁股后头的沙子,虽然灰头土脸,但是一脸不羁,“看你倒是能关得住我不能。“
唯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他的微笑转身而去。
远处,两匹白马在等待着他们。
溯漠顿感不快,难道这家伙,早就成竹在胸了!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