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漠明月,明月如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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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他从床上坐起来,手指近乎颤抖地碰触到裹在眼睛上的绷带,因为疼痛甚至不敢稍微用点力去摸他的眼球还在不在。这时他的手腕被一只凉凉的手捉住,他听到那个冷淡又轻柔的声音说:“如果你不想彻底失去你的眼睛,就不要碰它。”
    他骤然出拳,凭着本能从翻身扑住那个发出一声低呼的少年,雨点一样的拳头全都落在那个人身上。狂怒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打了哪里,大概是胸口和头吧。噗噗的声音持续响作,但是他始终没有感受到一点挨打或者被推搡的触感——于是他知道那个明教少年根本就没有反抗。他打不下去了,身在丐帮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欺负过一个打不还手的人,哪怕那是个敌人。
    “我……”溯漠咬牙切齿地举着他的拳头,却在感受到那些抚摸绷带的手指时僵了僵。那触觉很软,很小心,那感觉就像羽毛划过皮肤一样,如不是他太过戒备自己的眼睛,都恐怕注意不到。
    “……你他妈到底想干嘛!”
    那少年回答:“师尊有命,我不得不从。你打吧,怎么打都随你,我不还手。”
    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溯漠这一腔委屈愤怒完全无从发泄:“……妈的……爷不打不还手的人!”他怒吼道,“你他妈……瞎了我的眼睛,以为挨顿打就能完了吗?!啊!?”
    “我没有。”
    “什么!”
    “我划伤了你的眼睛,但是没有伤及眼球。你只要乖乖呆在这里,等疗程过去,就不会有事。”
    “……你是说,你特么是说,你划了我的眼睛,然后又给我找了大夫?你有病吧?”溯漠觉得变故大得他四肢发软。
    少年推开已无力再压制他的溯漠爬起来。
    一阵悉索和脚步声过去,少年的嗓音从远处传来,大概是要离开了,他说:“你的眼睛,除了明教的医师,谁也救不得。所以好好呆在这里,大夫每隔三天,亥时初正过来一次,暗号记好,他会在你手心写一个‘唯’字。想保住眼睛,就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你还能看,更不要取下眼前的绷带。”
    “我……那我怎么……活啊?这鬼地方……这鬼地方是哪儿啊?我特么连……”连茅厕在哪儿都不知道啊!
    “这里是光明顶。”
    “……什么?!”他在明教总坛?开什么玩笑,他到底昏迷了多久?师父师姐他们是不是找他找得快疯了?而更近在眼前的问题是……“这……这鬼地方我哪儿都不认识啊!”
    “你们丐帮应该有特殊的心法可以不视而行吧?毕竟这绷带,和云幕遮比起来,也没多大差别。”
    溯漠心道日你祖宗。丐帮弟子十五岁过传功长老试炼才得心法传功,戴云幕遮。他本来这个冬天就要学习……但现在上哪儿知道那心法去?
    “如果你仍然不能自理,会有侍女服侍你。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说。”
    “……啊?”溯漠这回真的傻了,“你们明教的牢房都待遇这么好吗?”
    他感觉那个明教少年似乎无语良久。
    “这里不是牢房,是我的卧室。趁着麻药还没过,你再睡一会儿吧。”
    于是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丐帮,住在了明教。波斯话他听不懂,但他听得出来旁人在议论他。大夫每三天就来一次,但从不答话,侍女对他的照料也如同例行公事一般——他唯一能够与之交谈的,似乎只有这个叫做“唯”的少年。但除了初次见面时的那个亲吻以外,哪怕同吃同眠,他们之间没有显得哪怕是只有一点点的亲密。
    “再过三天,我就不必再来了。”大夫说了几个月来的唯一一句话,“三天后的晚上,他应该能够看到月亮。”
    说不开心是假的,他甚至想感谢身边这个家伙帮他换药什么的,但一想起这伤本就是身边这人给的,他就浑身别扭。
    “睡吧。”等医生走后,那少年轻声说。
    他没反抗,至少等他看到月亮之前,他不会反抗。
    这张床很大,哪怕睡下三个成年人都绰绰有余,所以即便有人睡在枕边,也丝毫不能减少入睡时一分一毫的空旷感。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那少年轻轻地问他:“为什么我从不见你练武?”
    “你管不着。”溯漠翻身背对着他。
    “……”少年似乎沉吟了一下,“丐帮武功你还没学全是吗?”
    要不是估计到眼睛上的伤,溯漠简直想翻白眼。他没回答自己其实大部分都学全了,因为心里戒备,又不知如何说谎,只能干脆不说话。收养带大他的师父是个典型的“灭绝师太”,当初他硬要跟着师父走江湖的前提就是必须把丐帮的轻功心法、降龙掌法、打狗棒法口诀断章都背默如流,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当时他觉得师父简直就是故意整人,现在才意识到益处。看来师父说,行走江湖多有不测,只有脑子里装着东西,身上有功夫才安全,这是真真在为他着想。忽然间,师父那张格外严厉的脸就充满了眼前,不论是那些苛责的,不屑的,冷漠的,还是那些心疼的,无奈的,温和的师父,都一起涌上心头,让人鼻尖发酸。
    妈的,他想吃师姐做的君山咸鱼拌饭。
    ”学明教的武功吧。“这时却听睡在床那头的那个家伙这么说。
    ”狗屁!小爷生是丐帮人,死是丐帮鬼,不稀罕你那点划人眼睛的功夫!“他喊道,因为刚刚还思乡情切,所以声音反而有点抖。
    ”你会学的。“
    ”凭什么!“
    ”凭你只能这么自保。“
    自保。对了自保。这一句话点醒了溯漠,他这几个月真的是荒疏了武功,这可不行。这明教上下没一个靠得住的,难道他还指望着这个二话不说就划人眼睛的混蛋护着他么?哈!简直可笑。
    溯漠冷笑三声,拍了拍羽绒枕,睡了。
    第二天,他就问侍女要来了草席硬枕和棉被,搬到了地上睡。
    ”你这是要做什么,卧薪尝胆么?“
    溯漠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师父给他讲过的这个关于越王的成语故事,他忽然觉得这个词用在这里很合适。然而,他说:”叫花子睡不起波斯羽绒,睡多了折寿!“
    “……你真的想好了,不学明教武功?”
    “不学!”
    “好吧,那我只能不管你了。”
    “哈!谁叫你管了!”
    第四天半夜,他透过水晶窗第一次看到了明教的月亮。极高,极亮,映衬大漠星河,如明镜照冰碎,平沙落霜雪,无比空旷而且冷寂。和在君山菜畦里看到的那种温馨的夜景完全不同。
    他回头一瞥这间也是初次得见的华丽卧室,眼里却只有模糊的竹床纸窗的影子。转过头来还是看那夜空,他意识到这正是他的解脱。迟早有一天,他要通过这片夜空,回到自由中去。
    “你在看什么?”那个叫唯的少年问。
    溯漠睨他一眼,扯过那些还没用完的绷带,自己把眼睛绑了起来,也等于是藏起了自己对自由的渴望。但也因为如此,他没有看到唯默默咬唇的表情。
    ——这个小叫花刚才的眼神,全不是家犬该有的。难道真如师兄所说,他在养一头养不熟的野狼……?
    然而很快,这头野狼就在茅厕被人蹲守死揍了一顿。从拳头的大小看,对方显然比他年长,但始终一言不发,溯漠因为蒙着眼睛甚至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个老手,因为那人打得都是最痛,但最不容易留伤痕的地方。一拳顶在胃里,他一天吃的东西恨不得都反进了嗓子眼,他愣是被打得狂吐不止,全无还手之力。
    ——到底是谁?谁这么恨他?他在明教几个月,除了唯的房间和茅厕浴室以外几乎哪儿都没去过,更没接触过侍女大夫以外的人,更不敢和人结怨……
    最终他沾满了呕吐物倒在便坑旁,很庆幸那个混蛋没把他干脆推进后头的粪池里——虽然从他又脏又臭的模样看,也差不多了。不论他怎么叫,侍女都没有来,估计是被收买了。他灵机一动,唯虽然小,但吃穿用度都讲究上乘,保不准是什么教里大人物的孩子。能够收买唯的贴身侍女的,要么就是他的近人,要么就是其他有头有脸的家伙,绝不会是普通下级弟子。
    他想,怎么办?他并不知道浴室怎么去,他只能爬回去,舀便坑旁水桶里的水浇洗身上。而那本来是用来冲洗便池的。
    “……操。”溯漠只能骂,但这并无帮助,他只能慢慢爬,直到那个侍女带人来把他拖到正在排水的浴池里——这个时间正好是浴池排水清理的时候。水很快就没了,他必须强忍着揭开绷带的冲动乱摸乱洗一通。他听到有小侍女在笑,但被侍候他的那个长侍女的训斥中息声。
    他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紧赶慢赶着把自己弄干净,然后任凭自己被丢回卧室。
    这样的欺负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几周,他忍不住告诉了唯,却听到对方说:“学武功吧。”
    狂怒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本来就不该对他有所期待的吧,白痴!而狂怒后他只能感受到冰冷的清醒:“哦,我说呢。原来你都知道,故意的是吧。”
    “不!我没有授意任何人伤害你!”
    “啊,是啊!但是你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都做了什么……”
    “我管你是知道不知道还是猜到猜不到,反正都是因为你。”
    当时卧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溯漠用拇指挑开绷带露出一只眼睛,冷冷瞪着那个抿着嘴唇煞白脸看他的少年,并且竖起一根中指:“老子说不学,就是不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唯,我早就说过,野狼是养不熟的。”
    溯漠立马把手收回来。一个连脚步声都没有的人从他身后走来,听声音似乎是个青年,语气温柔:“放弃他吧,不然,迟早要伤到自己。”
    “师兄。”唯似乎只是打了个招呼,很冷淡的样子。
    “师尊叫你。走吧,让他自生自灭去吧。反正你也已经把他带回来了,任务早就算完成了,不是么?”
    “这是咬文嚼字。这任务意义不在这里。”唯回答道。
    两人离开了。溯漠一个人站在房间里,冷笑一声。当年师父没夸过他别的,就只赞赏过他骨头硬。管你是威逼还是利诱,溯漠心想,对不起了,小爷软硬不吃!
    接下来几天在阴郁中度过。唯出门练功学习和睡觉的时候,溯漠就偷偷修炼丐帮心法,唯回来或者醒着,溯漠就故意找不痛快。所以几乎毫不意外地,他很快就被安排进了一间牢房一样的地方,据原来照顾他的那个侍女说,这个决定是圣子的师尊做的,希望他不要怪圣子大人。
    哦,原来唯是圣子啊,跟陆烟儿什么关系?母子?姐弟?呵,关他屁事。溯漠坐在茅草床上,练他的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他被从光明顶移出去送进了不归之海的茅屋,由下级弟子轮班看守。被断吃断喝的时候,他蛇胆蝎子都抓来吃——反正他是丐帮,啥没吃过,蜚蠊都炸来进过嘴。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个月,唯来了。
    “跟我回去吧。”
    “我一个人在这儿挺好的。”溯漠叼着一根蝎子腿儿盘坐在地,满脸黄土满头沙,“比在你那儿舒服多了。”
    “西边的马贼营骚动起来了,不归之海首当其冲,你会死的。”
    溯漠心里一动。当马贼也不错哦?“不去。爷就在这儿,有本事你继续折腾我。”
    “……我不逼你学武功。”
    这倒是让溯漠小小吃了一惊:“你怎么改主意了?”
    “……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溯漠一声嗤笑,噗地把蝎子腿吐出去,也不管它落在了哪里,他听到有侍女惊慌失措地掸衣服的声音,心想他是吐到谁身上了吧。他也不理会,说:“你缺个宠物,就去养只波斯猫吧。爷不伺候。”
    他听到侍女说:“别不识抬举!”
    溯漠嗤笑,道:“叫花子要你抬举什么?”
    侍女又要训斥他,被唯制止了:“够了。走吧。”众人一片唯唯诺诺。
    溯漠不由得冷笑,这家伙也就仗着他是圣子:“真以为自己能玩人了还,滚吧,看见你就恶心!”
    “——你!”一片拔刀的声音。
    “走。”唯冷冷的声音哪怕在一片混乱中都清晰可闻。非常清晰,或者说,那么轻的声音本不该那么掷地有声。
    “……是,圣子大人。”
    他们终于走了。
    外头守卫的弟子进来咕噜了一顿波斯话,然后丢给他一个小罐子。他打开来闻了闻,发现竟然是甜米酒。管他是不是有毒,溯漠一饮而尽,然后趁着酒劲酣睡过去,希望自己一醒来,要么就是在阎王那儿,要么就是在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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