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没想到的是，一觉睡醒的时候，程慧竟然就坐在我的床头，把玩着我的头发。
    程慧见我醒了，对我笑了笑然后说：“你的头发真漂亮。”
    程慧是短头发的，而我从出生开始，就只剪过一次头发，还是在出生没多久。
    我定定地看着程慧，程慧也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清澈漂亮，只映着我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里？”我爬起来，拉着程慧的手。
    程慧站起身，边拉着我下床，边对我说：“你妈妈来找我妈妈聊天了，她说希望我妈妈能常带你去我家玩，别让你太无聊又偷偷溜出去。”
    程慧这么一说，说得我脸都红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母亲会这么担心，可是我又觉得还好我跑出去了，以后有程慧陪着我，真好啊。
    我开心地想着，不知觉地笑出了声。
    那时我并不知道，遇到萧浩，是我今生后悔的事，遇到程慧，亦是。
    那天以后，程慧常来找我，一起读故事书，一起画画，一起唱歌，偶尔也会玩玩泥沙。当然，程慧是不愿的，可她耐不住我的哀求，见我那么想玩，才陪我玩。
    我多想就这样，跟程慧一起，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地过一辈子。可人总要长大。我们之所以害怕长大，是因为害怕改变。害怕那些曾与你说好不离不弃的人，竟在后来转身离开，害怕那些曾与你不话不谈的人，竟在后来将所有的亲密抛弃，只剩下冷漠，害怕那些曾愿意为你两肋插刀的人，竟在后来也把刀插在了你的身上。
    最害怕的是，曾经手牵手，竟在后来变成手碰地。
    我与程慧的游戏，也常常有陈一俊和萧浩的身影。所以总会有我和程慧画画，萧浩指着我的画，摆着一张臭粑粑的脸说“真丑”的场景，也会有我和程慧唱歌，萧浩依旧是摆着臭粑粑的脸对我说“好难听”的场景，那时的我，真的好讨厌萧浩。无论我做什么，萧浩都总要贬我，而陈一俊就在一边为我抗辩，跟萧浩说：“夕子唱歌明明很好听啊！”
    就是啊！
    可是萧浩是很讨厌，但他不说我差的时候，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他很好。相反，陈一俊很好，可是他的好，竟让我习以为常。那时候也不知道那时候着了什么魔，很想赖着萧浩玩，很想很想让他知道，我唱歌和画画之类的，并没有那么差。
    而就是这点缘于萧浩给予的嘲笑而来不甘心，竟将我的心，一点点地送给了萧浩。
    我只能在以后的时光里，为现在的我，感到悲凉却又无可奈何。虽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选择萧浩，可真的再给我一次机会，给那个不知道以后发生什么的我一次机会，我依旧会为萧浩沉迷，依旧会甘之如饴。
    有很多东西，看似可以选择，其实都是必然的。说是命吧，又真的是我选的，说是我选的吧，却又被世界众多变量所组织成的一种叫命的东西控制着、导致的必然。
    真想做做老天爷。
    可惜我只能做梦。所以那个夏天，我的梦里，常常有萧浩。我也想不明白，我竟然在六岁的时候，就对萧浩十分挂念了。
    整个夏天，我们都不过是来回奔跑，肆意玩耍。不过对于孩子来说，时间大概就是该这样挥霍的吧。在我印象里最深刻的，是我和程慧趁大人们不在的时候溜出去。正如我当初遇到程慧之前那样溜出去了。程慧很乖巧，一切都是我怂恿的，说起来也挺对不起她的。
    我们跑出去之后，仍然一直跑，从栏杆腐坏的缺口钻出了市中心的巨大的钢筋森林，就像终于找到自由的小鸟一样，一去不肯回头。当然，不肯回头的也是我，程慧是为了陪我。
    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催使我，竟这样任性地不顾一切地跑出去，想要逃离。
    我和程慧找一幢废弃的楼房，钻了进去。像发现了新奇的宝贝一样，激动得到处乱窜。接着，我听到了一把成年男性的声音，十分粗狂。只能隐隐地听出来他是在说“老大……给他点颜色……，……烧了这里……，我们不好惹……，……”
    我和程慧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程慧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得有点不对劲，拉着我往窗子跑。只是当时我们都很矮小，根本够不着窗子。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子，程慧开始有点着急，尽管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一直跟我说，我们得出去，我们得出去。
    烟慢慢地越来越多，像我们涌来。就像一只饥饿许久的野兽，迫不及待地向我们扑来一般。程慧急得到处乱走。过了会程慧不知道在那里找到一把破旧的木椅子，把它搬到窗口前。而我透过黑烟，竟看见了火光，漂亮得像烟花一样。
    程慧把我赶上了椅子，催我赶紧跳出去。我回头看，火竟迅速蔓延，涌到黑烟前，好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要将程慧吞食。我终于明白心里那点点的不安和程慧的着急来自哪里，我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都感觉到了有些东西正在向我们迫近，会对我们的生命造成威胁。
    程慧推我想把我推出去，我却因为没站稳而摔了下来。
    “你先出去。”我惊恐地看着快要霸占了眼前所有空间的火，爬起来对程慧说，程慧对我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爬上了小椅子，然后爬了出去，我紧接着也爬上了小椅子，跨上了窗框。可我出不去！
    我的衣服卡在了布满铁锈的窗框上！
    程慧着急地看着我，伸手来扯我。我感觉似乎有火花舔了舔我的小脚丫，急哭了，张口就“哇哇哇”地。程慧更着急，一用力，我感觉我的衣服被撕裂了，同时还有滚烫的液体，溅了我一脸。而我摔了出去。
    程慧的手臂被窗框掀开了肉，一副很想哭的样子，却又咬着牙不准自己哭。同时也不准我哭，让我快点跑。
    我不如程慧，也很对不起程慧。我从小就很胆小，什么都怕。很怕孤独，很怕受伤。却又很任性，可是我的任性，却总要别人替我背负后果。这种心里的难受和过意不去，要比身体上的疼痛，折磨得多。
    程慧用自己的裙边包住了手臂，和我跌跌撞撞地沿着原路跑回去。快要跑到程慧家里时，程慧却停下了，赶我回家。我看了看她的手，边哭边喊着不肯走，最后还是被程慧推走了。我很害怕，不敢让母亲知道我和程慧做了什么，所以偷偷摸摸地溜回家，还认认真真地洗了把脸，把程慧的血洗掉。
    只是我不知道，程慧还没能迈开一步，就直接在我们分离的原地倒下了，那漂亮的小脸蛋跟纸一样白，跟扇子一样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动人的眸子终是没能再张开。
    这件事对于那时的我，并没有多大触动。唯一的只有无尽的害怕。可现在想起来，却是会心疼得要命。
    我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以至于后来我知道的时候，都成了我一生要背负的罪过。
    那天，程慧被过路的邻居发现，送进了医院。在医院调养了许久许久。
    我母亲最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乎除了我和程慧，这件事谁都不知道。当我去程慧家时，被程慧的妈妈告知，程慧贪玩弄伤了手，去了医院，可能很久都不能再跟我一起玩了。我很庆幸程慧没有说出这件事，把它当作一个秘密。
    多年后想起，我才明白。程慧理解我的害怕，纵容我的任性，不愿让我哭。而这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
    再次看见程慧的时候，她的手还是缠着绷带。虽然我不懂事，看到程慧这个样子，还是会很难过。这种难过，在看见绷带解下之后，与日俱增，而这，成了我和程慧感情变深的催化剂。因为我对程慧很内疚。
    程慧那雪白滑腻的手臂，是一条像蠕虫一般深色而丑陋的伤疤。那伤疤有她手臂四分之三的长度，每次看，都会把我吓到。
    程慧的妈妈担心程慧会因为自己突然多了一条疤而性情大变，让陈一俊、萧浩以及我更频繁地来陪她玩。而我也慢慢习惯了她的伤疤，却忘记不了她是因谁而变成这样的。我只能对她更好，并改掉任意妄为的作风。
    让我意外的是程慧似乎并没有受到伤疤的影响，就像原来一样，跟我们玩得一样开心。
    尽管那时陈一俊和萧浩已经上小学了，可是因为那时是暑假，他们才能跟我们一起玩。而当那个暑假过去之后，我和程慧也要上小学了。
    陈一俊和萧浩之所以常来程慧家玩，是因为陈一俊、萧浩以及程慧的母亲关系很好，希望能让他们培养感情，以后凑成对，至于是哪两个凑成对，还真说不准。现在多了个我，母亲们也挺开心，因为要是凑起来，也不会落单了。
    只是母亲们没想到，我也没想到，那个暑假的欢乐时光，让我而后的十几年，都与这三个人纠缠不清，是我也是萧浩他们终生难愈的心伤。
    人生有太多选择，无论选什么，总要背负。
    正如母亲选择了我的父亲，她就要背负一个人养育我的煎熬，也要背负接受父亲的……算是死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