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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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的,又变成了这样的情况。清越支着脑袋看着对峙的那两个人,仿佛时间倒退回六十年前。只是明显的,两个人的立场换了过来而已。六十年前咄咄逼人的是月挽香,六十年后是月河。
真是没完没了。清越打个哈欠,厌倦了,不想再看。
花借“喵呜”一声,明显不满。
让月河陷入这样为难的境地里的,可不就是眼前这个人,现在她倒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哼,就知道她那么热心要他们陪同一起出谷绝对没好事,哼。
没理暗自腹诽且拿眼刀子剜她的肥猫,清越的视线落在外面。
不知何时起风了,吹落了一地花瓣。云也压上来,黑压压的一片。阳光被遮挡住,整个屋子里暗下来,华丽的金器和熏香,反倒使气氛更阴沉了些。
风更猛了一些,吹淡了屋子里的熏香味,带了些外头的花香和些许雨的湿气。清越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将视线转回来。
空气几乎凝滞。
风带来的似乎不只有香气。清越吸吸鼻子,有血的味道,腥甜的,粘稠的,带着某些说不清的恶心的味道,让人窒息。
“喵呜。”花借也警惕起来,跳到清越怀里,用脑袋去蹭她的手心。
“嗯,闻到了。”不只是血的味道,还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揉揉花借的脑袋,清越去看月挽香。似乎是惊着了,她脸色发白,脂粉褪去后更显苍老,眉心隐隐有些黑气翻滚。
是怨灵!清越惊了一下,随即了然。
原来如此,难怪。
外头几乎是狂风了,但池塘里的水却几乎没有波纹,那水看起来清澈,却有些黑色的黏稠的东西渐渐涌上来,一片一片,最后一池水都汪成了一块块黑色的东西。风将花瓣吹到那水里,刹那间就湮成粉末。在那黏稠翻滚的东西中间,渐渐浮现出一些东西来,纠结着挣扎着,最后竟拼成一张又一张破碎的孩童的脸!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满满一池塘的怨灵在狂风中怒吼着,宛如修罗地狱。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妙手回春灵丹妙药,想要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只能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看了这么多年,怎样惨绝人寰的方法她都见过,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满满一池的命,还未降生就被扼杀。
“咔嚓”一声,清越捏碎了收在袖中的灵镜,刹那间天地变色,雷电交织,照亮了月挽香毫无血色的脸。
她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六十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宅子里这么多的镇妖符咒,还有这只灵镜,也难怪这么久都没出事。清越甩甩手,将镜子的碎片扔出去。
“你?!”月挽香的脸色惊恐无比。
是了,不必再试探,是她们!
一瞬间波涛汹涌,然而在内心翻滚着的,除了惊恐,便是大把大把的嫉妒。
六十年了,她居然一点都没变!音容相貌,跟六十年前一模一样!
还有清越,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眉目清秀,眼神讥诮,带着些洞测人心的味道。
一如六十年前。
反观自己,时间匆匆,将所有的青春与美貌席卷而去,哪怕用药物强行留住,最终却也敌不过天命自然,苍老从骨头里透出来,连声音里都浸入疲倦,无论多少药物与脂粉都掩饰不了。
杀了她!杀了她!有谁在叫嚣着,月挽香将手探进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来。杀了她,一切便都能结束!
杀了她!月挽香蓦地抬头,眼神锐利雪亮。
外头锣鼓喧天的,倒是屋子里静的可怕。
青瓷虚软靠在梳妆台前,任凭那几个婢女模样的人将她的头发高高挽起,梳成新娘发髻,簪上华丽的簪子,然后在脸上敷上脂粉,掩盖住苍白的脸。但气色依旧差,几日水米未进,且被废了武功下了药,青瓷只觉得虚弱,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然而镜子里的脸,青瓷抬头去看。铜镜里映出一张脸来,美艳不可方物。青瓷心头一跳,下意识的伸手去触碰那张脸。
真是美丽的脸。杏目朱唇,一寸寸的都像极了那个人。嫁衣如火,肤如凝脂。
舅舅的书房里有一套嫁衣,就是这样火红的颜色。那个人曾经穿着它,嫁给了那个被她称为父亲的人。
她出嫁的时候,也是这般吗?
不,不会的。青瓷闭上眼,不去看镜子里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她,至少当年,她的眼神不会像她这样,静如死水。
“啪”一声,铜镜被她推到地上。
不久前被强灌下的药显然已经起效,青瓷眼前发黑,指尖不住的颤抖。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事态紧急。青瓷扯起唇角,笑得无比讥诮。
十七年前,她嫁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从未听人提起过?而她,又为什么在三年后不辞而别?继而不明不白死在姽婳谷?歌鸠不愿意对她说明,到底是为什么?
青瓷伏在桌上,因寒冷与疼痛剧烈的颤抖,眼前一片黑暗,脑子却渐渐清晰。
舅舅。
出了别院大门,不止虎牙,连花借都一脸狐疑。
外头阳光明媚,满山的野花盛开正当时,春光正好,哪有半点刚才风雨交加的模样。
清越回头,正对上两张凑过来的脸:“怎么了?”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有什么脏东西吗?”
花借轻巧一跃,跳到她肩上,拿胖脸去蹭她的脸。
清越一把推开,揉揉刺痒的鼻头,一脸嫌弃:“花借你几日没洗澡了?臭死了。”
虎牙抱过花借,肥猫乖乖在他怀里蜷成一团。然后一人一猫两张脸,带着无比好奇的神色望向她。
“。。。。。。好啦,告诉你们好了,不要这样看我。”清越被他们过于热切的眼神看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来,“花借,那个味道你应该知道吧?”
“喵呜~”花借应声,带着些许疑惑。
“是紫河车不错,但是,不止是紫河车。”说到底,紫河车只是药物,虽然珍贵,但是并不罕见,只是药力比一般药物来的要好,但也因为紫河车并非一般药物,所以用途不广。
“喵呜~”
“紫河车?”被逼着读了几本医术的虎牙想了良久,被清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一下才恍然,“是那个!记起来了!”亏得有九轮草,否则自己也要被逼着吃那种东西。九轮草虽苦,但毕竟是草药,不会像紫河车一样有浓重的血腥味。
“那个不是普通的紫河车,普通的紫河车即是婴儿出生后才被制成的,那个不是。”清越黯下眼神,想起方才看到的惨状,听到的哀嚎,即使是战场上最惨烈的情况,也不外如是。“那种紫河车,是在婴儿还未出生,即将临盆时,被人活生生挖出来的!”
“什么?!”虎牙手一抖,差点将那只肥猫扔出去。花借不满的瞥他一眼,跳到月河怀里,用脑袋去蹭月河的脸,似是询问,也似安慰。
“没事。”她的狠毒与决绝多年前她就见识过,说是看开,倒不如说是习惯。
“人肉本就可以入药,并不罕见。只是食人一说,本就为人所不齿,即使在战争最频繁,最惨烈的时期,因为某个人的缘故,也不曾出现过吃人的情况。”清越合上眼,想起某个固执的笨蛋,脸上的表情微微缓和,“紫河车功效卓著,且属于人身上被废弃之物,也就渐渐为人所接受。只是。”
清越顿了一下,耳边似乎又听见哀嚎:“只是,自然获得的紫河车,功效不及胎儿足月却未出生之时。因为未沾得尘间的浊气,那时取得的紫河车功效极佳,连同未出生的孩子的血一起服下,说是神效都不为过,只是药力反噬也要剧烈得多。千年前的轩辕帝便以紫河车续命,只可惜暴虐无度,加上本就命数已尽,被人发现时已死去多时,形容凄惨,便是因为紫河车的毒性。”
“没得解吗?”
“怎么可能?休尹就知道一个方子,说是可解百毒,七杀都解得了,何况这个。看月挽香的情况,她吃了起码有三十年,要死早死了。”她身上的味道,除了紫河车,还有其他。带着些许血的腥香,也有植物的清香,很像是九轮草,也像是药王谷后山满山遍野的白芷。但又不是。清越仔细想,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三十年?那她要吃掉多少人命?”月河难得开口,语气却是淡淡的。“你捏碎的那个镜子是什么?”
“这个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满池的怨灵,凄惨的哀嚎声,即使修罗地狱也不过如此了。“那个镜子?假的,她心里有鬼,自然害怕。”她积累的伤太多,身体的亏损严重,那镜子的结印又太强,只是碰一下就被灼伤了手指,钻心的痛。清越看向自己的指头,被灼伤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留下一道细小的疤。将手指塞进嘴里,没有血的味道,反而是一种奇怪的酸苦味道,游荡在舌尖,似曾相识。
哪里呢?
药王谷一直都是四季如春的,四处游荡了那么些年,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所谓仙境,最美的,最喜欢的,依旧是药王谷。
那是家。累到极致时,有地方可以停歇,不至于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何况,五年前那场大火中失去的,现在都找回来了。
莫真琪将九轮草研磨成粉,混合其他药材,制成药丸,请青鸟送到清越手中。
多年前痛失家园,流离失所,是清越将他们带到药王谷,且教授医术。五年前又遭变故,也是为清越开导劝诫,多年后最终等来了那个人,却也要清越付出代价。
一直不想欠她的,却一直是越欠越多,只是不想到最后,连补偿都做不到。
不过十年而已,可以等的。等得到的。
夜渐深,起了薄雾,连带着外头的喧闹声也朦胧起来。
仆婢终于都退下去,屋子里死寂一片。
青瓷摸索许久,终于找到被藏于腰间的弱水匕。小小的一把刀,不过手掌大小,被烛火映出一片锋利的光。这把刀是小莫赠的,曾开玩笑说削铁如泥,到山穷水尽之时,死的也不会太痛苦。
手指划过刀刃,轻轻的触碰,指腹上便出现一道血痕。
青瓷将弱水匕握紧进手中,唇边有微弱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