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长公主说，还想再见你一面。”
    前日夜里，椋月六皇子夜袭御膳房，一把大火把整座灶殿烧成灰烬。御膳房被毁，但宫中吃食如何都少不得，上千张嘴都急待主子做打算。除了普通宫婢，皇宫上下都已被大长公主换上了自己的人手，此时虽人心不稳，却也不得不打开宫门，从宫外寻生计。
    倒也不怕她不开宫门——没了吃食，遍及整个皇宫的侍卫能撑几日？待到所有人两眼昏花之时强行闯入皇宫，又有和人能拦？
    当日相府深庭一会，如今虽小皇帝下落不明，但也顺利夺得皇宫，加之手下还控制着右相的胞妹，大长公主自是将右相当做自己人。昨日天还未明便急传他入宫，一番吩咐让他千万仔细那些送入宫中的饮食。
    再有料事如神的天女在背后安排，该在何时何地对那些膳食下手，自是未谋而先知。
    李老本就是三朝帝师，虽上了年纪但还不至于糊涂，皇宫布局于他再清楚不过。借此天时地利人和，他手下那些多少都混过江湖的武人，和右相带头的实为椋月大皇子人马的“义士”，于昨夜巳时尾稍时分，轻易制服了拦路侍卫，一举攻入皇宫。
    右相随李老一路杀向大长公主入塌的安仁宫，以防大长公主言多所失，令李老对朕的行踪起疑；而六皇子带着一队轻兵来到朝华殿，随手拿下了正躺在朝华殿龙床上的大长公主嫡子。
    旦夕变换，四九城终究还是朕的。
    椋月六皇子回来了一趟，接朕回了皇都，装出是刚从大长公主的人那儿救出来的样子，李老放下心来不疑有他。只是刚回到朝华殿安顿好，安仁宫那儿便来了消息。
    姑母有话要说，那朕便去了。
    她是先皇的亲妹妹，李老的人只把她困在了安仁宫，出不去也进不得，好在未受折辱——只是听闻鸩酒白绫都送了进去，凭她自己定夺。
    ……
    “姑母有话要对朕说吗？”
    姑母坐在安仁宫正屋门口的门槛上，依然云髻高绾，雍容华贵。她闭着眼，靠着门扉，问她的儿子怎么样了。
    朕告诉她，她的嫡子与她一样被赐了鸩酒白绫，至于旁的子侄，只是在族谱上除了名，赶出了皇都。
    姑母轻声冷笑：“那老棺材瓢子，也到本宫眼前来作威作福了。”
    朕在门槛的另一端坐下，听着姑母的话不作言语。
    “……小时候，宫里的日子不好过。皇兄出生时，据说天有异象，母妃渐渐失了父皇宠爱，好不容易又怀上孩子，我却是个公主。自那时便郁郁寡欢，早早去了。过了几年父皇身子差了，宫里一场纷争，人人都机关算尽，却阴差阳错地让皇兄当上了皇帝。”
    “皇兄是个好皇帝，杀伐果决，恩威并济。民心稳了，国便一日日迎来盛世。等七七八八立了后宫，无数美人为他开枝散叶，没多久便有了孩子。你是嫡长子，皇兄最宠爱的便是你。那日椋月大祭司携使臣来访，观测星象替你测算天命……一夜之后皇兄下旨诛了一个五品臣子的九族，想来是算出了劫难的。”
    “再后来，不知哪一日起，皇兄的性子就变了。言行幼稚，轻浮放纵，治国治得更好了，却没个帝王的样子。我虽觉古怪，但他毕竟是皇帝，哪有我说话的份。”姑母言及此，轻轻叹着摇了摇头，皱眉闭上双目，“待到前朝左相入朝为官一些时日后，确实再也没了生路。”
    “父皇喜欢上了左相。”朕轻轻道。先皇之死的真相，朕心里一直是明白的。
    “荒唐。”姑母轻声呵斥朕，“同为男子，本就是君臣，如此有违纲常之邪念，怎可由得其一错再错？何况那左相便是当日被赐死臣子的长子，那漏网之鱼本就谋划我皇家的江山。”
    不是这样的……朕在心里摇了摇头。朕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朕看见左相朝父皇丢石子儿——他蹲下来捡了颗石子儿，掂了掂，又换了颗小点儿的，然后才扔向我父皇的屁股。
    “他由着贼人算计他的皇位，他的江山，却像瞎子一样无动于衷。”姑母恨声道，“我当然知道他没死，否则左相怎会一道失踪了？”
    “他是了不起，放下了江山也让左相放下了野心。皇兄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可然后呢？左相的弟弟拾起了他张兄的野心，夺取他的江山，糟蹋他的儿子！”姑母一拳砸在门槛上，丝毫不顾指节上泛起的一片青，“——我倒想知道，他躲在民间不知哪个角落，听见这些消息，是不是还那么无动于衷！”
    姑母转过头来看着朕，眼里清晰地带着痛恨：“而你，皇上，我皇兄的好儿子，打小便天真的可怕。当年你小，皇嫂说你不懂事，那狗贼教你诗书，带你玩乐，你便与他亲近起来——好，那时你不明事理，也就罢了。可后来呢？他自封了摄政王，高宇庙堂玩弄于鼓掌……”
    “他进了东宫，让你堂堂太子成了他的娈童，连饮食起居都无法自己做主——就这样哪里够？他送你登基，让全天下都来耻笑我们堂堂皇室的无能懦弱！”
    “可你呢？你只依附于他，甘心做他的玩物，甘心做这天下人的笑柄……”
    朕闭着眼，想起摄政王给过朕的不堪。可还有那一日，他抢走朕的糕点藏在身后，弹朕的脑袋疼的朕差点哭出来，又赶紧拿出糕点塞进朕嘴里，背着朕溜出了皇宫，在长街上一直一直往前跑。
    “到现在了，你要赐死你的姑母，却想着要救那个辱你害你，夺你江山的狗贼……”
    “姑母。”朕打断了她，“多说无益。”
    朕站起来朝她作了一个长揖，转身朝着安仁宫外走去。
    朕没有看见大长公主笑着进了漆黑的正屋，也没有听见她饮下鸩酒时的喃喃自语。
    ……
    朕出了安仁宫时有些倦意，便想着往御膳房去，走了数十步想起来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朕突然想起来御花园里头的鹂坊一直养着的几只鸟儿，也不知这几日有没有宫人还记得喂他们。于是遣开紧跟着的两列宫人，只带了两个小太监，绕过两座宫殿往御花园去——正好与赶来安仁殿寻朕的右相堪堪错开。
    御花园的花草照旧是那番普通模样。朕沿着浅溪来到鹂坊，命人把那些鸟笼取出来看看。
    等在外头时，正想着那只头顶一簇白毛的鹩哥，却看到小太监提着鸟笼，诚惶诚恐地过来了。
    “回皇上……”
    他没敢说下去，其实朕看着鸟笼蒙着布，已然猜到了几分。
    一一掀开布罩子，果不其然鸟儿都僵死透了。
    朕放下手怅然若失，然而帅不过三秒地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皇上。”六皇子手上作揖行礼，“右相一直再找你。”
    “何事？”
    六皇子看着朕神情闪烁：“……李老先生，他的人一柱香前，找到了摄政王藏在宫中的虎符。”
    朕愣在原地。
    “我本打算进宫后立即去摄政王那问得虎符下落，哪知李老的人看得太紧，加之他们对我多少有些防备，一直寻不得下手的机会。”六皇子咬牙道，“无奈只得边找边等机会，谁知方才他们搜寻到东宫，两个武人发生争执，巧合之下发现了机关……”
    “虎符掉出，当即被送往李老那里……想必这会儿，已经送到了……”六皇子支吾着，“右相一直在找你，他们搜寻东宫时便往安仁殿那儿跑，大概是没和你碰上了。我有心阻拦那些武人，可后来……”
    朕听着他解释藏虎符的机关被发现时是多么巧合，脑海里记起李老说过的，一旦有了兵权，便再不怕受制于人，到那时必然将那狗贼乱刀砍死。
    朕发着抖抓住了六皇子的手臂：“……右相在哪儿？他还有办法的，是不是？”
    六皇子为难地看着朕。
    “……那摄政王呢？他在哪里？”朕快急坏了，“他不是有那么多暗卫吗，总能把他救出来啊，怎么可能任由他被李老关起来杀了？”
    六皇子指了指皇宫门外的方向：“李老的人在皇都回合后，把摄政王送到了天牢里。”
    天牢。城墙脚下……
    朕朝着午门的方向疯子一样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