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采卿站立在卧室的窗台前，拿一把剪刀漫不经心地修剪着一盆文竹。剪了半天怎么也不对头，总觉得一盆枝桠仍在横冲直撞地乱冒着。采卿越看越觉得不顺眼，索性负气地扔了剪刀，双手撑了下巴在窗台上发愣。太阳暖洋洋的，透过遮了一半的绿色丝绒窗帘，在地毯上投下绿蒙蒙的光。困意渐渐随那柔和的阳光包围住了她，她蜷伏在沙发椅中盹着了。没多久便又醒了过来，一颗小小的心好像还没从刚才一个短暂的梦境中回复过来。
    “采卿，康阳一会儿就到了。”不知何时，母亲卢昭慧推开门说道。
    “噢，知道了。”冯采卿无精打采地回答了一声。康阳，卫生局长康震海的儿子，她曾经的，也是唯一有过的男朋友。他有一张极具男性魅力的面庞：黝黑的皮肤，方正的脸膛，高耸的鼻梁，深深的眼窝。优渥的家世和迷人的外表使他成为女孩子最心仪的对象。采卿十八岁那年，他成了她的初恋。她将一片天真的爱情奉献给了他。他是温柔的，优雅的，浪漫的，体贴的。他在日本留学，却每次都能细心地照顾她的感受，时常写情意绵绵的短信，带回异国风情的礼物。他的殷勤和热情让情窦初开的采卿无比窝心感动。她全心全意地喜欢他。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康阳正以同样的方式与另一位“女朋友”相处。那个女孩子知道了采卿的存在后便以各式各样的手段来威逼她、羞辱她。采卿曾经质问康阳，康阳却说他只是照顾那个女孩，那女孩还小，太单纯，太较真。她伤心地结束了这段感情——虽然康阳并没有同意。如今，康阳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依旧英俊迷人，依旧殷勤热情。然而采卿心底的伤痛却被翻出来了。那些几乎已经抛开的往事，她的伤心、屈辱和眼泪，现在又历历重现。此刻，她不愿意康阳来打搅她的小小梦境。那是她自己创造的空间，一个她可以自由驰骋、浮想联翩的秘密天地——近来，她越来越乐于沉浸在这片天地里了。
    她懒洋洋地从柜子里扯出一件外套罩上，又对着镜子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客厅里传来了说笑声，接着就是母亲对她高声的呼唤。她应声出去，康阳的笑脸便迎着她了。桌案上摆满了礼品袋。
    康阳兴高采烈地说：“采卿，好久不见！让你趁暑假来日本，我带你玩玩，你还不肯！日本真是个好地方！不过没关系，我给你带了礼物。”说着就去拆那堆礼品袋。卢昭慧微笑着说：“康阳，你太客气了。毕业回国应该有很多行李要搬运吧，怎么还能拿得了这么多礼物。”康阳一面往外掏礼物，一面仰起头说：“不多不多，只要采卿喜欢就行！”采卿对他直白的表达感到很不习惯，她蓦地想起某个时刻有双难以捉摸的眼睛对她沉默的凝望。
    她一个又一个地接过康阳塞来的礼物，项链、口红、书籍、油画、甚至毛绒玩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谢谢”。终于所有礼物都让她“过目”一遍，她自己却没记住他到底给了她些什么。晚饭桌上，康阳大谈自己大学四年在日本的见闻，卢昭慧礼貌地称赞这个年轻人的精力和见识。采卿拿筷子在面前的一小碗米饭里来回扒拉，偶尔心不在焉地附和两句。
    晚饭过后，卢昭慧摆上一桌丰盛的水果，并且最先剥出一个大橙子来往康阳手里递，一面和蔼地说：“年轻人应该注意多吃水果。”康阳满面堆笑地接过，吃得赞不绝口：“您家的橙子真甜！”卢昭慧微笑颔首。
    不多时，冯南龄从外面回来了。这位医术远播、受人尊敬医生正直壮年，周末在手术台上加班已然成了常态。
    康阳早已冲到冯南龄面前，殷勤地接过冯南龄手中的包。冯南龄看到康阳，愣了一下，随即做出一个轻松平淡的笑容，问道：“哦，你来了康阳。怎么样？爸爸妈妈都还好吗？”康阳回答：“他们都好！我爸爸还提起您呢！”
    “哦，你爸爸还提起我呢？”冯南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康阳答道：“有空您要带着阿姨还有采卿上我们家去做客！”
    “呵呵，好的。改天去拜会吧。现在我只想洗个热水澡。昭慧，帮我放水。”
    卢昭慧对康阳说：“那我先失陪了。康阳，你再坐一会儿吧？”
    康阳有些尴尬：“哦不用了，冯叔叔该休息了。今天谢谢您的款待。采卿……我们电话联系！告辞了叔叔阿姨！”
    “康阳。”采卿跟了出来，叫住了他。康阳的神色是关怀的、认真的：“怎么呢采卿？”采卿冷冰冰说：“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们已经结束了。你以后也不要来了。”
    康阳走近她，轻柔地握了握她的肩膀，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我会耐心等着你，等你回心转意。”康阳的眼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像蜜糖，也像毒药。采卿推开他，冷笑了两声：“你要等也随你便。但是，麻烦你回去好好管教你的那位小女朋友，让她别再骚扰我。请你转告她，我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因为我和康阳永远没有可能了！”
    康阳叹了口气，懊恼地、担忧地说：“对不起，采卿。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知道你厌恶我。求你惩罚我吧，什么样的酷刑我都接受。唯独一条，让我忘了你，我做不到。你可以认为我没有资格在你面前说这种话，但这就是我内心的剖白。”他再度叹了口气，温柔而平静：“夜里风寒，回去吧，别着凉。”
    康阳走了，采卿颓然回到家中，挽住冯南龄的手臂在沙发里坐下来。卢昭慧略带笑意地埋怨道：“康阳今天也是好心好意来给采卿送礼物的，你怎么三两句话就把人赶跑了？”冯南龄睨着卢昭慧，发出一声鄙夷的轻哼：“他以后最好少来招惹我女儿！”
    “我看这个小伙子挺有礼貌的，不像……”卢昭慧一面收拾那一大堆礼物，一面轻描淡写地说。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康震海奸猾阴险，他教出来的儿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看他那个装腔作势、阳奉阴违的样子，颇像他老子当年！”冯南龄看了身旁的采卿一眼，叹了口气说：“采卿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也算因祸得福，摆脱了这个祸害。要是我们的女儿真的跟了他，那才是羊入虎口。”冯采卿红了脸，摇着冯南龄的胳膊嗔怨道：“爸爸别说了！我和他都是过去的事了！”
    冯南龄对卢昭慧说：“康震海把他女儿安排到我们医学院里，给祝敬之当秘书了。”卢昭慧诧道：“有这样的事？”冯南龄点点头：“你说可笑吧？她女儿学的是会计，于是他给医学院的领导打了招呼，把他女儿安排进了财务处。赶巧不巧，偏偏又安排进了我们学院，不但管财务，还成了敬之的秘书。这下我们学院的巨细事务都要经她的手。这不是康震海安排来监视敬之和我的一个小奸细么？”卢昭慧说：“你们行得正立得端，也不怕他监视。”冯南龄犹自忿忿：“我就是不愿意让这个老奸巨猾摆弄我！”卢昭慧把一叠睡衣塞到冯南龄怀里，劝慰道：“好了好了，别烦恼了。既来之则安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能怎么样呢？快去洗澡吧，你闻闻你，身上一股消毒水味儿。”冯南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过睡衣，往洗浴间走去了。
    采卿问母亲：“妈，康阳他爸跟爸爸还有祝叔叔，有什么矛盾吗？”卢昭慧在采卿身边坐下来，采卿将头依偎在母亲肩上。卢昭慧揽着她，怜爱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温和地说：“那都是你爸爸那一代的老故事了。你们这一代之间，无论是待人还是处事，都不能带着上一代的恩怨和眼光。你们有你们自己的人生。”采卿点了点头，像一只温驯的小鹿将身子靠紧了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