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帘布悠荡荡地摇了一下边角，闷在窗前挡住所有的亮光。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缕白线浸在烛台的灯油中，线头拢得乱糟糟的，像刚取来似的，崭新得捻不出火光，只能软绵绵地瘫向低处。
    奥兰多直挺挺站着，一双眼阴幽幽地瞄着前方，双手搭在镀金的雕花楠木桌上，眉头压得很低。平日里那张清俊的脸，从水晶球里映出来时，只剩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
    “佩里，我无法唤醒她。”
    水晶球的另一头，渡来一句冷凉的回答：“也许，愤怒、嫉妒、情爱，这些东西对她的心灵撞击还不足以支撑她觉醒。我们需要给她更大、更尖锐的刺激。”
    奥兰多有些焦躁地问：“可现在还能给她什么刺激？濒死我试过，激惹她对贵族的愤怒我也试过。她唯一作出反应的一次，就是在森林木屋的那一次。”
    佩里躲在黑暗里，沉下心想了片刻，“我们可以从凯瑟琳的尸体入手，既然那些魂灵遵守约定一直留在她身边，就代表它们也在等着契约者力量显露的那天。”
    奥兰多低下头，搭在木桌上的手蜷紧，“你的意思是，让我领她去……”
    房间坠入沉默，仿佛回到那片寂静的、了无生机的国度一般。奥兰多直挺挺的身子骨在黑暗中显得单薄。
    “我知道了。”
    奥兰多双手垂落，倒在大腿边侧无力地晃动。男人的轮廓渐渐黯淡，水晶球也已经褪去色彩。
    “我知道了。”他重复着，眼神里闪烁着一丝犹豫，“我知道了……”
    阳光明媚，热辣辣地拂在人身上，撩得发丝渗出汗珠，“啪嗒啪嗒”就往下滑。
    笔直得没有尽头的道路，像抹了一层烫油，似乎都能听到“滋滋”作响的脆快声音。路边几棵高耸的青树有气无力地垂着脑袋，拓出一湾难得的荫凉。
    芙蕾雅就躲在这湾荫凉里，白皙的脸蛋热得圈出一弧红色，靠在伊恩怀里眯着眼睛笑。
    她在西尔维亚学院最大的收获，就是伊恩·特纳。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总能透过他冷冰冰的气息寻到他的热情。就像他第一次在图书馆试着和她搭话时，别扭又狼狈地牵过她的手。凉凉的，霎时间就驱走炎夏留在她那儿的灼热感。可过后，却让她觉得心口隐隐发烫。
    每当芙蕾雅看着他时，伊恩那双透亮的瞳孔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他对她有多喜欢。
    芙蕾雅把彼此的喜欢当作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学院里，没几个人知道他俩的关系，就连约会，他们都刻意选在不会有人出没的地方。
    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伊恩在，再热的天气，她都不会觉得灼烫难当。甚至连她偶尔渗出的几滴汗，都掺着一丝甜腻的味道。
    伊恩撩着她的头发，笑嘻嘻地低下头问：“是不是觉得凉飕飕的？”
    芙蕾雅瞟了他一眼，正想要戏弄几句，却忽然一僵，整个人滚出怀抱，瘫在地上直叫唤：“疼，啊，疼。”
    芙蕾雅之前在住所的奇怪反应让伊恩留了个心眼，当她开始在草地上抽搐时，他吓得搂紧她，盯着她苍白的脸不停地问：“疼？哪里疼？怎么了？为什么？我带你去疗养院。”
    “啊，头、头好疼。”
    芙蕾雅的体温一瞬间升高，脑袋摇来晃去，挣扎着从口中溢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空间…强行被、被打开了。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头…像裂开了。”
    灿灿的阳光渐渐瘦成一条黑弧，成了芙蕾雅眼中最后一道风景。她噎着声音，停下抽搐，整个人如濒死一样，倒在伊恩怀里。
    笔直得没有尽头的道路，秃秃地传来伊恩的叫喊声，荡在热浪里，无人听见。
    关于本的事，卡桑德拉认真地想了一个晚上。心里的那条缝隙越来越大，她拼命把那些许许多多的、不能说的事，通通都塞了进去。被本告白的事，被奥兰多亲的事，还有那些魂灵、木屋奇遇，全被她藏了起来。
    早上，她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来时，那张暗黄的脸毫无神采。穿上衣服，推开铁闸门，钻进尖顶拱廊。一连串熟悉的动作，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
    是啊，她怎么能答应本的告白，哪怕去想象和他在一起的情境都不行。她和他？恐怕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可是丹尼尔，你和她不一样”，文森特的声音从中室传出来，夹着一丝无奈，“这可是仿真训练。”
    卡桑德拉放在门把上的手一顿，下意识地就凑过耳朵，想听听丹尼尔和文森特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不想让卡桑德拉觉得…我只是不想让她有不好的感觉。”
    “你是自愈者，她是抵抗者。虽然你们同为E级，可能力的不同决定了你们在仿真训练时的表现天差地别。无论你受到怎样的攻击，都能够愈合；可她不一样，她很脆弱，一旦被吸血鬼伤到，就很可能丢了性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之前的那几次…”
    丹尼尔忽然笑起来，“文森特老师，我从小被严格管教，要说把头浸在水中练习憋气这种事，从来都没有过。所以，为了满足我的出于好奇心，你就让我也参加吧。”
    中室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文森特的一声叹息，“随你吧。”
    就在这时，卡桑德拉轻飘飘地推开门，兑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原来你们都在啊。”
    她边走边瞟向长桌上摆放的水缸，心里不免哀呼一声。可走到位置坐下时，她看着丹尼尔，却依旧挂着那个难受的笑容，“早啊，丹尼尔。”
    这种气氛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她明白丹尼尔的用心良苦，可越是要她装作毫不知情，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没用。
    憋气求生？她早在那个夜晚就已经学会了。不，也许更早，自她从灰色地带降生开始，就可能已通晓这种在吸血鬼手下逃生的方式。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能存活下来？
    文森特溜了卡桑德拉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仿真训练就快到了，你们俩要是在训练过程中遇到危险，我可就麻烦了。所以…”他指着长桌上的水缸，“今天我得教教你俩憋气的方法。”
    “在训练刚开始，你们就必须得跟紧人群，千万不能掉队。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有人落下了，切记一定不要到处乱跑，尽量留在原地，等别人救援。一旦遭遇了吸血鬼，第一时间弯下身子憋住呼吸。就算再可怕，也得咬紧了牙地照我说的去做，记住了吗？”
    “记住了。”卡桑德拉和丹尼尔坐在椅子上，齐声回答。丹尼尔特意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不如让我先来吧？”
    哪知文森特打了个呵欠，声音疲惫不少，摆摆手说：“你们一起吧，我有些累了。”
    文森特这副模样意味着什么，丹尼尔和卡桑德拉早就心知肚明。不赶在他昏睡之前结束，今天他俩又算白来了。
    两人乖乖站起来走到长桌前，低头盯着那一缸清汪汪的水。在这样的天气做这种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文森特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听我的口令，一、二、三。”
    咕噜噜……
    卡桑德拉和丹尼尔的世界停在文森特的那声“三”那里。
    当头浸入沁凉的水里，忽来的清爽让两人哆嗦了几下。文森特看着他们两个鼓起腮帮子，认真憋气的样子，竟觉得有些滑稽，嘴角一扬就笑出声来。
    而卡桑德拉，却在水里又一次拾起了痛苦不堪的回忆。
    这种被水包裹住脸颊的冷意，和寒风迎面吹打的感觉有几分相似。像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像她躲在床底下，像她窝囊地捂住口鼻不被发现。
    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和吸血鬼有过这样的亲密接触。那样高昂的代价，她承受不了第二次。
    回忆拂过脑海，光是想想都觉得疼痛难忍。仿佛水里已经荡开血液，浓稠得满目都是红色。她的肩颈、她的手，这儿、那儿都是她无能的证据。
    她最丑陋，最胆怯的一面，在那时暴露无遗。
    “！”卡桑德拉猛地睁眼，水蛰得她的双眼发疼。她颤抖着脖颈，从水缸里抬起头。脸上、头发上，“啪嗒啪嗒”地落着水珠，滴在她的前胸和后背，濡湿一片。
    她的睫毛挂着湿润，她的视线模糊不清。仿佛满世界都是眼泪和雨水，浇在贫瘠的某个角落，激起一朵朵土黄色的水花。连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啕，都隐隐约约地听得出一二。
    文森特叹了口气，敲敲还泡在缸里的丹尼尔。
    “呼呼，哈哈。”丹尼尔拂开凌乱的额发，眼睛染得粉红粉红的，像刚从一个神秘的国度游逛了一圈回来似的，满脸惊奇地看着卡桑德拉。
    “凉凉的”，丹尼尔吸了吸鼻尖，“在水里的时候，感觉整个脑袋都冷静下来了。”
    文森特伸了个懒腰，眼皮子困倦地撑着，“你们接下来就回去，像这样反反复复地练习，一定要确保在仿真训练到来之前，憋的时间够长。”
    卡桑德拉点点头，却没把文森特的话往心里放。让她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屋里，像刚才那样反反复复地浸泡，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吧。
    她可忘不了，之前被扯进湖底的经历。
    那种无法挣脱的无力感，那种只能默默等死的绝望，就像一滩污水，至今还残在她记忆里。
    她不禁想嘲笑自己，她真的就是这么软弱，这么无能，这么胆小怯懦。
    像个拖油瓶一样，耽误着别人的关心。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