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德拉并没有好好休息。虽然床垫里夹了一层棉织褥子，躺上去很软，像浮在空中，她也睡得很快，还难得造了个梦。梦里，屋顶上，瓦缝里留了几条藓，绿油油的，有股腐朽的味儿。她躺着，太阳正往下沉，亮得睁不开眼。
    越来越红，越来越弱，越来越冷。
    卡桑德拉撑着手坐起来，瞭望余温里的森林。它们茂密地像张网，掐着微弱的光，拉着、拽着，“唔”地一声把它拖进黑暗。
    恍地，那片乌黑的森林被硬生生从她面前撕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遮住了所有的视线。也许连模糊都算不上，女人的脸只露出隐约的轮廓，捉不出五官的形状。你是谁这三个字，卡在她喉咙里，根本说不出来。
    男人的声音很淡，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
    “你不该来。”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女人的声音沉着，甚至冷笑着：“我讨厌和姐姐有关的所有事物，包括她的未婚夫。”
    那一刻，卡桑德拉的脑袋里好似有一千颗铃铛在响，吵得她气喘吁吁地醒过来，捂着耳廓，眼前昏花一片。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
    是她，又是她。
    卡桑德拉记得这个声音，她以为那声约瑟芬只是幻听，是里兰毒辣的阳光让她的身心都麻木错乱。女人沉着的笑撩得她冷汗直冒，平淡无情的话，藏着躁动的思绪。
    “怦”、“怦”、“怦”，她的脑子静下来，心却激扬难抑。她不知道女人是谁，她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违心的话，更不懂自己怎么会有种感情复苏的急切感。
    “未婚夫？”
    空气里飘来灯芯熄灭的烟味，屋子完全黑下来。卡桑德拉睁着眼睛，黑魆魆地什么也看不清。来自脑海深处女人的声音，如魔障，拖着她坠入无望的恐惧中。她灰色的眼无神地闭上，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丹尼尔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清亮的眼眸望向卡桑德拉时，她只看得到他无声张合的嘴唇。“什么？”
    “我说，你的领结歪了。”
    “啊，是吗？”卡桑德拉尴尬地低头，双手笨拙地解开领结。她光是分清校服的穿戴顺序就花了好长时间，各种复杂的系扣，别扭的装饰，她磨磨蹭蹭地摆弄了好一会儿。等穿得像模像样地走出去时，丹尼尔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
    丹尼尔凑上来，“我来吧。”
    “唔，谢谢。”她怯怯地垂下手，丹尼尔接过松散的领结，熟稔地系出形状，“多亏了露易丝，现在绑领结发带之类的，顺手了不少。”
    卡桑德拉局促地附和，“绑得比我好多了。”
    丹尼尔一笑，轻拍成形的领结，“好了。”
    卡桑德拉犹犹豫豫地，又说了一遍谢谢。
    “和我不必这么见外”，丹尼尔的声音很轻，柔如长廊里透下来的日光。长廊空荡荡的，不知道通向何处。“我们本来就应该相互照应，今后还受教于同一个导师。噢，说起导师，你觉得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卡桑德拉心里也没谱，含含糊糊地说：“大概，不错吧。”
    “我很期待。”丹尼尔边说，边领着她从尖形拱门拐出去。她的头有些疼，像被拱门吸住一样，麻麻的、沉沉的痛。
    她知道自己耽误了不少时间，两个人赶到莫尔长厅时，约瑟芬的声音已经穿透空濛的大厅：“能力的存在方式有很多种，对你们来说，学会如何随心所欲地控制和使用自己的能力，至关重要。西尔维亚学院一直致力于对抗血族，你们必须明白，只有自己成长得足够强大，才能应对同样强大的敌人。”
    “因为他们，是赛多斯大陆最恐怖的生物”，约瑟芬捋捋胡须，继续说：“除了光，他们根本无法被彻底剿灭。记住，只有光。”
    卡桑德拉猫着腰挪进去的时候，露易丝正悄悄对着丹尼尔挥手。她很识趣地冲丹尼尔点头，小声说：“你过去吧，我在后面随意挑个位置就行。”
    “可是…”
    “没事的。”
    “那……宣讲结束后，我们一块去见导师，好吗？”
    “嗯，好。”
    她回得飞快，丹尼尔还想说什么，约瑟芬的声音又扬了过来。
    “你们要对付的，不仅是那些盘踞在灰色地带的劣等血族，总有一天，那些高等血族也将同莱昂一起，葬身光海之中。我相信你们无所畏惧，联盟也相信你们誓死追随。”
    约瑟芬高举右臂，虔诚地念：“高呼辛德森之名！”
    “高呼辛德森之名！”
    人群里闹出噼噼啪啪的掌声，安静的长厅瞬间沸腾起来，在那些激动地站起来的人堆里，卡桑德拉一眼望见了艾米瑞达。她摇着手，指尖的藤条也跟着剧烈摇动。至于丹尼尔，他正挨在露易丝旁边，侧着耳朵听她兴奋地说着什么。
    那她，就去长厅外等他吧。
    卡桑德拉留恋地看了约瑟芬一眼，低头混进散落的人群，悠悠地步出长厅。找了个不漏光的角落，安静地靠在边上。
    “唷”，男子轻浮的视线扫过来，调侃地说：“这不是E级的抵抗者吗？”
    卡桑德拉不认识他，怀疑地后退一步，谨慎地看着。
    “不知道我是谁？”他眯着眼，俨然一副贵族模样，高高在上地打量她，“并没有什么特点呢，就和你的能力一样，无足轻重。”
    “那你是不是除了能抵抗意念控制以外，就和平常人一样？”男子佻笑着，一只手抬到胸前，手心的三颗小金球欢悦地跳动着，激动得像马上就能钻进她眼睛里似的。
    卡桑德拉吓得一噎，迅速低下头。双手背在腰后，拧着腰带。
    “布兰登，你吓坏她了。”布莱尔艳丽的红发一滑，从男子的肩头垂下来，似笑非笑地睨着卡桑德拉，“要是她就这么被你吓哭了，该怎么办？”
    长厅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厅门外只剩他们三个，稀零零地站着。她默不作声地，将布莱尔眼底的轻蔑看得一清二楚。
    “呵，我只是想见识见识，与你相克的这种能力，是个什么样子。在对抗血族时，又有什么作用。她要是真哭了……”布兰登咂咂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也许卡桑德拉的反应并不如布莱尔想的有趣，她摆摆手，扬眉笑笑，挽起布兰登的手臂，似乎准备离开，“算了，别捉弄她了。”
    “捉弄？你们在说什么？卡桑德拉，你这么快又交到新朋友了啊~”
    卡桑德拉懵了一秒，狐疑地扭过头，“嗯？”
    一看，本就站在她旁边，高出她足足一个头，昂首挺胸地，露出一个和他硬朗健壮的形象全然不符的笑容。“我是本·阿姆斯特朗，她的朋友。”
    布莱尔和布兰登同时瞥了本一眼，这样唐突的出场方式并不招人喜欢，布莱尔很反感地别开视线，轻慢地说给布兰登：“走吧。”
    布兰登恼火地“啧”了一声，甩头就走。
    呼，卡桑德拉憋的一口长气，终于舒开。她望着两人徐徐离开的背影，心里更明白了。在里兰，在辛德森联盟，身份永远被放在第一位。像她这样的下等平民，在贵族面前根本毫无尊严可言。
    “没事了”，本搭上她的肩，他的手很大，很热，一下就包住卡桑德拉窄小的肩膀，“以后尽量避开他们。”
    她点头，肩膀轻耸，忍了半天，终于小声地说出来：“本，谢谢你。”本挠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嘿，为什么英雄被你当了？明明是我先看到卡桑德拉被欺负的！”艾米瑞达撅着嘴，不服气地囔，指尖的藤条倔强地扭成一团。
    艾伦“唰”地就移到三人中间，起哄道：“明明是我先瞬移过来弄清状况的！本，你也太狡猾了。”
    “对，狡猾。”艾米瑞达特意加重语气，“太狡猾了。”
    本被两个人这么轮番戏说，尴尬地继续挠头，“我只是忍不住……”
     艾米瑞达嘿嘿地笑：“忍不住逞英雄是吧？看不惯女孩子被欺负是吧？”
     本被问得无言以对，索性学着卡桑德拉，“唰”地沉默了。
     “艾伦你看，他还不理我们了。”
     “心虚了呗。”
     “你们这些青春少年啊，真讨厌。”
      艾伦不甘心地争说：“别带上我啊，我可是联盟数一数二的优良青年。”
     “贫嘴！吹牛！”
     “不信的话，你试试？”艾伦挑眉，暧昧地看向艾米瑞达。
     艾米瑞达一横，一拳捶过来，“我才不稀罕。送给我，我都不要。”
    两个人闹腾起来，一吵嘴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卡桑德拉领略过一次，也抿着嘴跟本一起笑了起来。好像艾米瑞达和艾伦在一起，就没有不斗嘴的时候。她羡慕，小小地窃喜着，朋友相伴的滋味。
    “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布莱尔和布兰登意外地般配吗？”
    卡桑德拉和艾米瑞达的反应一样，呆呆地瞟向艾伦。艾伦从两人的反应里惊呼一声，不可思议地问：“难道你俩不知道他们早就有婚约了？”
    艾米瑞达跟着惊呼一声，“婚约？”
    “里兰贵族偏爱强强联合，门当户对的少年少女们通常在年幼时，就订下婚约。像布莱尔这样身怀异能的名门望族，更是可遇不可求。她会和布兰登订婚，并不稀奇嘛。”
    卡桑德拉依旧呆呆地瞟着艾伦，“布莱尔和布兰登之间，是彼此吸引的吗？”
    本和其他两人“哈哈”一笑，插道：“你觉得呢？”
    卡桑德拉一哽，儒弱地说：“大概会吧？”
    本没再说什么，三个人心知肚明地看了一眼，像早就知道结果似的。可卡桑德拉不明白啊，就像她的母亲，含着恨生下她，含着泪离开她。她对她所有的感情，只有被玷污时的愤怒，被抛弃后的绝望。也许，还有将死前最后一眼的不舍。她的命，换了她的命。外婆说，那是种解脱。
    如果布莱尔和布兰登彼此不爱慕对方，那婚约带来的，除了束缚，还有什么。绑在一起难道不会痛苦吗？这种痛苦，会有解脱的时候吗？
    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