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我了。”面前的人眉头紧锁，黑漆似的眼睛并不看我，半垂着的眼睑仿佛是一把锁，把汹涌的情绪锁得滴水不漏。
    我沉默着拍开泥封，递给他十八年的女儿红。
    他接过来，低下头嗅了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子的边缘，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唇角微微上挑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一直在找他，走过了很多很多地方。他以前说过想看莽莽的大草原，我就一直朝西北走，见到了成群的马儿，风一样飞驰。见到了豪爽的汉子，善舞的女子，拜访了每一个部落，看过壮丽的景色……可惜没能看到他。”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扯松了衣领，全不在意尚凉的夜风。
    他的语气平淡，神情也自然，我却不忍再看他冷月下萧索瘦削的身形，索性躺下来枕在手臂上。
    “我还去过凤凰山脉，走过雪山，遇见了雪崩，险些送了命；去过传说中的千年寒潭，见过各种奇异的植物。”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要是他在，一定会如数家珍地跟我一一道来，有毒的没毒的，什么样习性什么样的药性……半刻也不肯停，绕口令一样吵得人头疼；以前我性子急，不耐烦听这些，每次都恨不得点了他哑穴，可恨下不了手。”
    他低低地笑，说不出的温存和怀念。我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侧过脸看他，只能见到他花白的长发半披在肩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明明知道这个人是个头一等的混帐东西，手起刀落杀人从不手软的劫匪，却怎么也挥不去这人内里其实很脆弱的错觉。
    他盘坐在屋檐上，背后是乌沉沉的夜。月亮被翻涌的云层戏耍般吞没、吐出，那一弯冷月愈发显得冰雪洁净。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不知是哪里叫他不满了，竟踢了我一脚，“起来坐好，懒骨头。”
    他说的风轻云淡，我听在耳里浑身一紧，慢吞吞地坐起来，把女儿红从他手里抢回来抱着，不想理他。
    这人喜怒无常，性情古怪，自半年前劫了我以来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怕我偷跑便锁了我一身武艺，又给我喂了毒药，每三日须得服解药一次，否则就浑身无力动弹不得。此人戒心极重，但凡我靠近他一尺距离便要被眼刀子招呼得体无完肤。
    初始，我还绞尽脑汁跟他斗智斗勇，怎奈示弱、下套子、制造混乱……全都做了打水漂，说句不好听的，他仿佛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凭我怎样小动作，左右逃不过他的眼睛。半年之后，饶是本公子愈挫愈勇，也不愿再做这等无用功，只要想到每次逃跑失败后这人一副嘲讽冷酷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恨极了他。
    只是他虽劫了我，却也没苛待于我，连一日三餐皆是我喜欢的菜色。
    相处的时间久了，倒也不觉得难熬，只是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他一身武功出神入化，怕是我那被盛赞为武学天才的大哥也不如他；一路走来所花银子不在少数，也不见他皱眉犯难过；虽然冷漠却并非没有人情味，虽不乐意招惹是非，却也不在乎帮上别人一把……如此种种，归咎起来只得二字：诡异。
    观他举止以及对我的态度，也不像是仇家，又没有劫我做人质的必要，因此对于他将我一个只能算的上富商子弟的普通人一劫就是半年的行为，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满头雾水。
    我家住在安城，是个安逸宁静的城镇，有一个富商的爹，数位美貌的姨娘，上面有个自小习武的大哥，还有位体弱多病却是一把经商好手的二姐。我自幼崇拜大哥，从小痴迷于武道，长久以来的愿望就是出去闯荡一番，奈何家人看管极严，从未离开城池方圆十里之地。这样的我，这样的家人，又怎么会无端招惹上这样一个杀神？
    想不明白也罢，我素来不爱纠结，没了自由，便苦中作乐，就当是了却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吧！我抱着酒瓮叹口气，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冷酒。
    斜里冷不丁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按下了还剩一半多的酒瓮。我斜眼看去，那魔头皱起长眉，面上显出一丝恼怒来，也不说话，修长的手指虚虚按扶着瓮沿，任我使出全身的蛮力也没能动它分毫。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热烈的火焰被主人含笼在一块坚冰里……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俗语说酒壮怂人胆，也不知怎地，被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竟没来由地生出一阵焦躁，想也不想地去掰他的手指。触手一片冰凉，不知是不是喝过劲儿了，恍惚间觉得哪里不对，有这样眼神的人，手怎么可以这么冰冷？不似活人。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屋檐下突然传出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对骂。他垂下眼，不再看我，坚冰里的火焰迅速枯萎下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站起身，纵身一跃，像一片细竹，悄没声的消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
    怀抱着十八年醉人的女儿红，我甩了甩头，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