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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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命里,好像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便发觉如绿浪般的树叶很快变得枯黄,从开始的镶着焦色的卷边,到窸窣全然落下,不过是一季的时间。然而几场大雪过后,它们仍会茂盛,像在空中翻滚的浪花,如同去年见到的那样。
可能我无所畏惧,但又无时无刻不为畏惧本身所困惑。
我来到加州公寓的那天,刚下过雨,风一股一股地迎过来,滑过脸。这条石板铺就的街上,只有我一个人,以及路旁几片被风雨摧残后的早夭的叶片。
“为什么叫加州旅馆?”
“语嫣和我说,你只想住阁楼。”
“是因为那部电影?”
“你是女孩子,住阁楼不太方便,阁楼下面有一间房,不大,倒也干净。”
“还是因为一个夙愿?”
“钥匙给你,有事的话房间里没有电话,但可以掀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梁语冰。个子不高,玳瑁眼镜,奇就奇在一袭灰色长衫,像是民国的遗少:家道中落,祖业只留下这一处房产,无奈收租为生。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据语嫣说,她这个哥哥,大学毕业便不再“精进”,守着这一处房产,收入也还可观。只是收的租子全充了书费,专人制作的书柜直冲屋顶。
“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温煦,是语嫣的朋友。”
“语嫣和我说过了,我是梁语冰。”
“终于肯正常与我对话。”
他只是微笑,嘴角带着些许苦涩,是失意人独有的表情。接着他把放在柜台上的钥匙递给我,“四层402。”
我接过钥匙,便上了楼。
装潢古意浓厚,木地板泛着酒红色,一阶一阶上去,每个拐角处都挂着一幅画,直到四层。
房间小小,但够用,设施都齐全,最令人舒心是有一处露台,摆了两盆兰花——语嫣有心了。落魄至此,仍有朋友接济,并且安排得这样妥当,算是不幸中的幸事。
我站在露台上,天际边有晚霞,最底下是碗沿宽度的深紫,慢慢过渡到绯红色。几条电线穿过去,时不时会有自行车铃响。这样静,若能在这里隐居一辈子,和外界隔绝,被时代淘汰,大概也是值得的。还能有什么企盼?
醒来的时候,天光才刚刚亮,朦胧间听到有炒菜的声音,接着葱花香就弥漫了整个屋子里。走廊里也没有人声,大概一层只有我一个人住。直到尽头的厨房里,才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在灶台上忙碌,一头鬈发别再脑后。油烟机的声响嗡嗡,再走近些,又能闻见粥的清香。
“你起来了?”她对我笑,是那种长辈宠溺的笑。
“是啊,你好,我叫温煦,是昨天搬进来的。”
“你好,我姓朱,别人都叫我朱太的。”她把炒勺放下,将炒菜盛在一个浅碟子里。“饭做好了,来,跟我一起吃。”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
“不要跟我客气,我煮了一锅粥,尝尝我的手艺。”她眼角的皱纹绽开像菊一般。
“那好吧。”
我帮她将碗筷摆好,真是精细,餐具都是成套的。碟子里装的是三色时蔬,只加一点点油清炒,点着几粒葱花。还有一小碟咸菜丝,和两块腐乳。粥里有裂口的红枣,甜糯的白气悠悠地飘着。
“来,尝尝看。”
“嗯,真的很不错。这粥和我外婆熬得味道很像。”
“那你外婆现在在家乡吗?”
“是,昨天她和我通话,说一切都好。”
“为什么不陪在她身边?老人家最怕寂寞。”
“四年前我来到这上大学,就很少回去了。”
她仅是意会地笑,并不再问,我小口啄着面前的粥。
“朱太,这个厨房设施这样齐全,竟然还有消毒柜,都是你自己添置的吗?”
“不是我,我也是看重这里设施齐全,才来住的。这些,都是梁先生准备的。你别看他,表面上呆呆的,人其实细心得很。我搬来这么些年,每个星期都能见他雇人打扫公寓里的上上下下,没人住的房间也要打扫。这个公寓若不是离市区远,一定能赚不少钱。”
“没想到,梁先生竟是这样的人。朱太,听你刚才说的,你来这里很长时间了吧?”
她放下瓷勺,“梁先生这里开业十一年,我都住了八年了。”
“哗,八年!”
“对啊,那个时候,我丈夫去世,给我留下一笔钱。我们没有孩子,所以我卖了房子,碰巧听人说这里安静,就搬到这里来了。”
“真是不易。”
“小女孩,不易与易都是看在别人眼里的,自己的感受最重要。我每周都会去福利院,里面的孩子大多重病或残疾,但是仍然能无忧无虑地笑。和我们印象中,完全不一样。”
“说得对。”
“说了我,也说说你,为什么住在这边?”
“大学毕业,薪酬无力支付高房价,经朋友介绍,才来这里。”
“女孩子,独立最重要,我欣赏你。”
饭后我帮她洗碗,接着又回到房间里。阳光充满了半个屋子,连地板都有了温度。我走到露台,发现有两块画布挂在椅背上。铺开看,是一幅《麦田》和一幅《鸢尾花》。画的主人太大意,看来是从阁楼上飘下来的。
这时,突然有人来敲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雪生。白衫蓝裤,头发背到脑后,有两缕垂在额前,眼神清澈,像一方宁静的湖,鼻若悬胆。
“请问,是不是有两幅画掉到了您的露台上?”
“是,一幅《麦田》,一幅《鸢尾花》。”
我回身将画布取出还给他。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姓吴,我住在阁楼,没事了过来……”他顿住,又说,“我的地方小,”他低下头,“还是不请您过来坐了,谢谢您。”
我不由地笑出来,这个人,实在坦诚得有趣。
“我姓温。”
我与他握手,他便拿着画上去了。
阳光已经侵漫大半床单,最近节食,不用吃中饭。便一头跌落在那片清亮的黄里,恍惚间确认闹钟定在三点半,可以睡下去。
我常常做一些梦,是小时候的事。
在母亲那座极高尖顶的屋子的大厅里,穿着淡粉色的蕾丝花边裙子,那花边扎着颈部,既痒又疼。偏偏光线那样好,自两人高的落地窗涌进来,整个人都浴在阳光里。银色的餐盘边缘缀着光斑,盘中的冰淇淋化成了一汪水,上面浮着细密的泡沫。母亲走过来,面色比无表情还要差一些,夺下我手中的勺子,掷在桌布上,发出轻轻的闷响,然后用两条手臂将我架走。
醒来时心情是解脱的,像有人说因麻木而释然。幸而母亲的另一个女儿争气。
原是一个没有资格成为“负担”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感谢母亲的,直到现在也是。因她的不强迫。可如果这样说与人听,总觉得像玩笑。
可以承认,如果有决定生死的权利,我不会选择生。
但既然生下来,那就活下去,外婆总说,活下去就好。
四点半准时赶到西餐厅,穿上可以遮住半截小腿的白色长裙。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客人吃晚饭的时候,在一旁伴奏。我的很多朋友以为我的工作清闲而实惠,其实他们总是忘了一点,弹钢琴给自己听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西餐厅的老板从不要求我弹什么曲子,这也是我来这工作的原因。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不用和任何人周旋讲话。
门前的侍员叫小张,经过的时候点头微笑即可。偶尔碰到老板,也只需寒暄几句。有些客人呢,很有意思,他们会让穿着礼服的小朋友送一块蛋糕给我,或者下次来的时候带来小提琴与我合奏。
水泥森林就是因为过于冰冷,所有一点点的温暖,都让人觉得满足。
我很喜欢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