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泻而下，照在人身上似乎真的可以带去心里一丝丝温暖的感觉。
    顾湮青似是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中闲逛着，融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抬眼看着前方的人，背影单薄，淡蓝色的长袍腰间束着浅色腰带，更勾勒出他身形的消瘦，清癯如斯。
    紧走几步，融雪扭头去悄悄看顾湮青的侧脸，长发被松松绾起，有几缕如顽皮离家的孩子从发带间逸出，垂落在耳旁，墨发衬得他玉白的脸旁越发白皙，敛眉低目间自有一股洗尽铅华的意味。
    而等他抬眼，眉梢流转的风情一笑间宛转风流。
    此刻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微微带着丝慵懒，像阳光下吃饱睡够的猫咪，带着餍足的笑意。
    融雪撇开眼，心里却忍不住怀疑，这样的人，真的是主子能够关起来的吗？
    “融雪，”顾湮青淡淡唤道，嘴角的笑意沐在阳光下，竟让人感到丝丝明媚的错觉。
    “和我说说你的故事？”
    故事？
    自己何尝有什么故事。
    融雪淡淡一笑，转瞬即逝的笑容给她的话语染上了一丝苦涩。
    “属下是九岁被主子搜罗到的，在一群孩子里侥幸活下来，后来就被带去训练，四年前被主子派到相爷身边，直到如今被派到明面上。”
    寥寥数语，却勾勒出她十年的生活，有时候，人的一生，都抵不过帛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暗卫，奴才，下位者。
    都不过是一条卑贱的命！
    顾湮青似乎对祁煜的暗卫很是好奇，他颇有兴致地问道：
    “你们是如何训练的？”
    融雪抿唇，“十个人一屋，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这世上救人的任务不多，杀人的却不少，活下来后会有人安排任务，熬过百件，就会被扔进万蛇窟。”
    说到这里，融雪的身体有几不可见的颤抖，那个万蛇窟，想必该是她极大的噩梦了。
    “万蛇窟？是蛇窝么？”
    融雪点了点头，眸底还有未褪去的惧意，她轻声朝顾湮青解释：
    “万蛇窟里的蛇，都是以人为食的。”
    “你的意思是说，祁煜是拿失败者去喂养蛇了？”
    “失败者除了这个，也没有什么作用了。”
    融雪回道，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那群蛇出洞的一幕，自己也曾是那些畜生的口粮呢！
    “完成过百件任务，怎么说也算不上废物，祁煜竟就舍得让你们去死？”
    融雪沉默不语。
    似是想到了什么，顾湮青嗤笑一声：“我怎么就忘了，能得到精锐之士，祁煜又怎么会将就那些不过尔尔的人？”
    能得到更好的，那么舍弃此时手里的也不过寻常事情。
    就像祁煜为得到顶级的暗卫，舍弃绝大多数培育多年的手下；就像父亲为了地位，舍弃了自己。
    “大抵暗卫都是如此过来的，相爷，主子的手段并不残酷。”
    诧异地看向融雪，少女低眉敛目，语气却是真挚的，顾湮青嘲讽道：
    “祁煜御下的手段倒是不错，属下九死一生也不忘帮他说话。”
    融雪抿唇，即使知道顾湮青的嘲讽并不是针对自己，却还是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毕竟过了春天，御花园里春花将落，夏花还未初绽，只叶子泛着青碧的颜色喜人。
    顾湮青挑了偏僻的小道，一路走下去已是宫房居多，景色减少。
    “相爷想去哪？”
    顾湮青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过随意走走罢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做逃跑这种无用功么？”
    融雪哑口，心下的疑惑却是稍减，毕竟是在宫中，相爷即使多智近妖，此刻却也是无法逃跑的。
    绕过一个假山，道路旁靠近墙角处有一座小亭子，琉璃瓦在五角微微翘起，朱红的柱子上也被雕刻着精致的梅花树纹路，由下至上，从树干到枝叶繁花。
    许是走的累了，顾湮青朝亭子走去。
    亭子隐在墙角与树荫下，石凳虽光滑干净，却带着丝丝沁人的凉意。
    顾湮青坐了一下就站了起来，靠在栏杆上去看亭下外面的一丛开得正艳的月季。
    “融雪，”顾湮青淡淡唤道，“你可曾想过背叛？”
    “属下的命是主子给的，绝不会生出背叛之意。”
    “哦？即使祁煜赋予你的是这样手里沾满鲜血的生活？如此你也不会生出怨怼么？”
    融雪低下头，半响才轻轻答道：
    “相爷，有时候，属下会庆幸自己被主子搜罗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属下记得自己是不愁吃穿的，不记得是什么原因落败了，凶神恶煞的人上门收房，那时是冬天，很冷，一家都被赶了出来。属下当晚就发了高烧，曾经和蔼的大夫一夕之间就变了脸，他说：‘没钱请什么大夫！’”
    顾湮青转眸静静看着她。
    融雪轻轻一笑，道：“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没钱请什么大夫，只是不知这件事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后来属下就告诉自己，以后一定一定要变得有钱！”
    “父亲还是有些本事的，撑起了这个家，五岁时，母亲给属下又添了个妹妹，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一方发展，后来母亲带属下和妹妹去裁衣，母亲是那种典型的江南水乡出来的女子，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就被当地县令的公子看上了，他是个什么东西！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融雪的眼里染上了些悲痛，愤愤地骂着。
    “可是就是这么个东西！”融雪有些哽咽，“就是这么个东西，在属下和妹妹面前，在我们面前……”
    融雪拭去眼角流下的泪，低下头哽咽，怎么也说不出口下面的话。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顾湮青轻声叹息一声，这才撇开眼说道。
    融雪摇摇头，抿了抿唇，抹去脸上的泪水，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这才继续说道：
    “母亲不堪受辱，回去就自缢了，父亲告入官府，却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门口，那个县令公子仍逍遥自在地活着。”
    “那个时候，属下才明白，这世上，还有比钱更厉害的，权！小小的县令公子无法无天，可他手里握着属下这些女子终极一生也无法得到的权利。”
    “属下想要权想的发疯，可是属下没办法，三岁的妹妹和属下都被入了奴籍，贩卖时，我们被一个中年男人买了回去，那个男人，喜好幼童，尤其是属下妹妹这般的孩童。”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发白。
    顾湮青的神色冷了下来，贵族中也有养娈童的，但以融雪三岁的妹妹，他是从未见过此等丧心病狂的人！
    “从万蛇窟出来，成为暗卫，得到权势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地方，杀了那些人，如今为主子便是染一身鲜血，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比之以前，胜过太多了。”
    “你妹妹……如何了？”
    “相爷，我如今一直拿逐月当妹妹对待，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妹妹，”融雪轻轻笑着，少女的笑容明媚，此时却透出一股狰狞的味道，“……我亲手杀了她。”
    我亲手杀了我的妹妹……
    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顾湮青怔怔地看了她一会，这才抬眸望向远处。
    也不知道，自己与她，是谁比谁幸运？
    从小背负着不祥的罪名，父亲为了不连累母亲，才随意找了个替身推出去。
    养在相府，却只像是一个精致的没人喜欢的宠物。
    十几岁跟着祁煜争皇位，与相府几次恩断义绝，却最终还是护着失了父母的弟弟长大，保了相府。
    只是每次，伤他最深的，偏偏是那些据说有着世间最深的血缘羁绊的亲人。
    他的好弟弟，一心护着的弟弟，亲手将自己送上了祁煜的床！
    顾湮青闭起眼，叹息。
    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恨祁煜，因为更恨顾笙，所以还能和祁煜相处着。
    原本，就不该掺和这些事的，冷眼旁观不是更好？
    什么名声，什么后悔，那两个人都死了，就算让整个天下都景仰自己，又有什么用？
    探出身，顾湮青伸手在栏杆外面的一丛月季里选出一朵鲜艳的花摘下，转身递给融雪，低声说道：“莫要再想以前了。”
    然后身体后靠，倚在栏杆上问道：
    “你知道顾笙如今怎么样了么？”
    “右相病重，陛下让其弟暂代相位，他如今很是风生水起。”
    融雪接过花，轻声回道。
    “风生水起，我果然是小瞧了他，竟会栽倒他的手里。”
    “相爷不必生气，顾笙如今很有些肆无忌惮，陛下不会一直容他的。”
    顾湮青冷哼一声，“他竟还肆无忌惮，莫不是他还以为，惹出祸来我还会帮他么？真是好笑！”
    说着突然偏头朝融雪问道：“有些被定义为忠心耿耿的人有时候并不是忠诚，而是背叛的筹码不够，你信不信？”
    融雪紧紧捏住手里的花，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