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玉楼小楼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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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玉楼!”
    张师傅又在叫人了。这回跑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穿着一身长衫,仔细看看的话,会发现是当初那个叫谭玉荣的小子。这孩子已经抽条长开了,身姿舒展、生气勃勃,倒像是能发光一样,和小时候那竹竿样相比有了很大变化。
    张师傅还是拿着烟袋,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背也略有些佝偻了,但脾气还是一样的:“明儿就要唱《界牌关》了,今天还出去野!小楼呢?”
    关玉楼恭恭敬敬地回:“回师傅,小楼去取照片了,得过会儿才回来。”
    张师傅吸着烟袋,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一转眼,慈禧都没了十年了。当初和你娘还说让你太后面前唱戏去……”张师傅并无意缅怀什么,只是当年慈禧好戏是出了名的,说起来对京剧还很有些指点,没了这么多年,让他那点儿“唱到太后面前去”的奢望也破灭了,不禁有点心灰。
    而对关玉楼来说,他听到的却是“你娘”,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姐姐也嫁人生子,娘劳苦了这些年,该享享福了。他是个孝子,《界牌关》这出戏也唱了不少时候了,但以前是跑野班,在天桥下,后来在茶馆里,唱小台子戏,也算不得大台面。明个儿,他们这出戏是要到大戏院里亮相的。要是唱得好,便有机会成了红角,可以拿包银,也好补贴家里一点。
    张师傅看着面前玉树临风的一个大好青年,怔了怔神,说:“去吧,明儿好好唱,别砸了我的招牌,也别浪费了先生给你取的名。”
    关玉楼于是退出师父房间,到了门口,还没迈出门槛,从边上忽然一阵风似的来了个人,直撞了个满怀。这人比他矮一些,瘦得和把刀子似的,肩胛骨都能割人,眉毛略往下,不走运些就是个苦相,偏偏眼睛鼻梁下巴比赛似的端正,不笑的样子略狠厉,这会儿展颜一笑,便是伶伶俐俐的一个妙人。
    撞人的是他,反也是他先责怪起人来:“师兄!小心点,这照片要弄出褶子来了,你怎么赔?”然后又向他一扬照片:“我拿给师父看去,你过来啊。”接着就跨过门槛进门去。关玉楼无奈笑笑,他不说“过来”自己也会折回去,这小楼啊……
    这小楼便是当年那个爬树摘果子摔下来的小四。
    他自小就是在班子里长大的,因为是张师傅把他捡回来的。所以谭玉荣当年六岁到班子里来的时候,真按辈分还得叫他师兄呢,不过因为张师傅那几年和自己的大弟子先是热闹非凡,后来又是两相反目,反而没顾得上教小四什么东西。他咿咿呀呀的时候便是在班子里听人唱戏,便是张师傅不教,也耳濡目染地,煞有介事。因为张师傅到底是先正式收了谭玉荣,他人又大些,所以小四仍叫他师兄。
    这两人真是投契,自谭玉荣进了班子,小四便老缠着他,不学戏的空档就在一处,一条凳子上吃饭,挨着的被窝里睡觉,冬天里小四怕冷,就钻到他被窝里来。两人之间简直塞不进一片叶子去,任早来的罗师兄、郑师兄如何地逗小四玩儿,他就是不理,仍然跟着谭玉荣混。
    这一跟,就是十来年。
    当初谭玉荣倒嗓了,不能唱戏,张师傅就让他教小师弟们背戏文,谁知他板着一张脸,死活不肯开口。他自觉嗓音粗噶难听,竟一心一意要做哑巴。每天里只是收拾各种刀枪棍棒,把各处打扫得清清爽爽,担水劈柴,竟是沦为一个粗使杂役的模样。
    张师傅有个师弟,就是年少时倒了嗓,一直没恢复过来,算是跟唱京戏绝了缘,班子里不养吃闲饭的人,便出了班子,窝在一家酒楼天天替酒楼里倒泔水,这一倒就是二十多年。后来张师傅自己要办班子,把他给找了出来,梨园行里的基本功夫居然都没丢,于是跟着师兄打理班子里的事,小子们都叫他冯师叔。
    难道谭玉荣以后也要到酒楼里去给人倒二十年泔水,等着自己的师兄弟熬出了头,要办班子的时候再找了来打下手?张师傅拿着这样的谭玉荣,有点可惜,也有点无可奈何。
    对谭玉荣可奈何的是小四。
    时间怎么不易过,堪堪又是半年多。谭玉荣也真执着,半年多里竟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班子里不养闲人,他偏不闲着,担水劈柴做饭,什么都干。倒好像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么几件事似的。
    小四本来最是个顽皮懒散的人,班子里管得再紧,只要板子不打到屁股上来,那大通铺能多赖一刻就一定得多赖这一刻,总要谭玉荣来拉他起床。谭玉荣开始他担水劈柴帮厨房做饭的生涯,起得更早了,他反而随着师兄翻身就起来。先着其他师兄弟在院子里开腔、运气、发声,生生把众位师兄弟给闹得提早起床……
    一伙人向张师傅告状,然后张师傅道:“好得很,以后你们都提早半个时辰起来练功!”众人恨不得抓住小四,抓手抓脚把他给撕了……
    小四凭着这份“功绩”,居然从张师傅那里弄了一笔“巨款”,托着冯师叔买了整整二十斤的大米!瞒天过海地藏在厨房里落锁,钥匙挂在谭玉荣脖子上。而谭玉荣每天又多了一项工作,给小四熬米汤。米汤熬好了,晾得温温的,小四总能瞅着机会到厨房里去,和谭玉荣一人半碗地喝了它。
    谭玉荣原本梗着脖子不肯喝,小四端着碗就往灶火上泼。谭玉荣从此只好就范。二十斤大米,直吃到了张师傅给大家定角的时候才彻底断粮。
    断粮那天,本来冯师叔带几个帮手把一帮弟子组织在一块,一个个到张师傅面前唱一遍,由张师傅来定。是主是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丑是俊,就看这一遭了。
    谭玉荣仍然做自己的哑巴,只是站在门边上,手里胡乱收拾着个什么东西,看着排队的师兄弟们,木楞楞的,倒像是魂游一般。
    小四那嗓子清亮里带着点软糯,本来是最好的唱旦角的苗子,然而定戏的时候,他偏死活不肯唱旦角,嚷着:“要我唱旦角,我也像师兄一样做哑巴!”
    张师傅大概被“哑巴”两个字给戳中心窝,无名火上来,抽了身边一把戏台上带鞘的马刀,就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叫你做哑巴!你做哑巴,看我容不容得你,你个兔崽子,我连扫地劈柴的活都不留给你,我辛辛苦苦栽培你们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扫地劈柴?……哑巴是吧,你和师兄一样是吧,我让你一样……”
    小四在地上打滚,仍然嗷嗷乱叫:“我不唱旦角,我不唱!打死也不唱!!”张师傅听了越发气,那马刀往下劈得力道更重,小四却不叫了,听得一个比较陌生的声音:“师傅!”
    是谭玉荣扑在了小四身上。那一句“师傅”也是他叫的。
    张师傅觉得自己有点脱力,这才察觉自己刚才下手真重了。定了定神,看着谭玉荣拉起小四,脑子里“嗡”得一声,盯住了谭玉荣:他的嗓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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