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傅这么罚谭玉荣是有理由的。
    谭玉荣其实原本算是大富人家的孩子，他爹也是少爷，可惜妈是家里的丫头，被少爷弄了做小，生了一双儿女，但家里的大奶奶一日日容不得，到底逼了出来。可怜谭母又去大户做使唤，女儿大些，还能做些杂使，这么个小孩子，哪个主顾要她带上门？无奈寻了张师傅，签了死契，让他学戏。
    “戏子虽然是下九流，但谁不听戏？谭叫天要唱一出戏，还得王公贵族请安呐！这孩子赶明儿唱到老佛爷跟前去，才叫造化。”张师傅磕着烟斗，这样对谭妈妈说，虽然他心里并不信能唱到宫里去，但要唱成一个角儿，这孩子的天资还是很好的。
    现今儿，老佛爷也殁了好几年了，而这样一个好苗子，张师傅也没有刻意去栽培，跟那些大小猴崽子们一样对待。人呐，三岁看老，他要自己不懂得惜福，再怎么栽培也没什么用！张师傅原先那个最宠的弟子不就是亲手栽培了出来？红了，成角了，本以为可以享几年安逸福了，那弟子成日价不安分唱戏，惹是生非不说，还看不惯师父的这般做派，反而要教训起师父来。一日里台上耍性子，被他给狠刺了几句，当即拉下脸子，没几天就自卷铺盖，逍遥上路。台柱子一走，班子不得不散，可怜张师傅五十多岁又重新来收弟子唱戏了。这回明码标明：只签死契，而且孩子要十岁前便入班，从小养起。
    张师傅自怨自艾地抽着烟袋回忆着那段不太愉快的往事，再看着灯下身边一群猴崽子吃得很欢实，开始起翳的眼睛眨了眨，好像被烟熏着了。
    小四坐在最远的地方，拿着半只窝窝头一口一口极慢地吃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倒是咕噜咕噜在转，哪里逃得过张师傅的眼去，他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烟袋在桌上一敲：“小四，你另外半只窝窝头，吃不下就给你罗师兄，他整天都跟饿牢里放出来的似的！”
    小四一看罗师兄那精光的眼，赶紧三两下把藏在兜里的半只窝窝头塞在嘴巴里，鼓着个嘴含含糊糊说着“我吃完了！”，就往外走。
    院子里的谭玉荣还在那里“可恨苏宝童兴兵犯境，要夺唐氏江山……”晚饭前还字字句句清晰，后来声音就略低了下去。
    小四把嘴里含着的窝窝头赶紧抠了出来，捧到谭玉荣面前去：“师兄，你快吃点，小寇子那没良心的，把你的窝窝头都吃了，撑不死他！这是我省下来的……”
    谭玉荣只像是没看见似的，一边走位，一边反把声音拔高了些。
    “师兄，你吃呀，张老头不让我带出来，哼，我含着它也拿出来了！就是有口水……”
    “我不吃！你那开去，自己吃了！”谭玉荣低低地说了一句，又继续往下唱了“为此圣上挂秦怀玉为帅，命我以为马前先行……”
    小四这下气了，嘴巴往下一瘪：“不是我要罚你，是师父要罚你！我要跟师父认错，他又不理我！……”以往只要他瘪了嘴，师兄就一定依他，可惜这会儿就不管用了，谭玉荣仍然力求字正腔圆地唱着戏词，只是连唱了一个时辰，这会儿听来有点哑了。
    小四又委屈又没法子，气得把手里一团濡湿的窝窝头甩在地上，狠狠拿脚踩了几下，才恨恨地走。
    哪里走得远？这里统共就这么块地方，吃完晚饭还有晚课，张师傅来教大家戏词。师父教了一出戏的戏词，又考量了几位弟子现今儿的学戏成果，已经是很晚了，让大家散了。他回自己屋子去，经过院子里，那谭玉荣还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练。深秋天寒，他倒是热气腾腾的，张师傅瞧着，心里有点不落忍，然后捏着烟袋回房去了。
    这几日张师傅惯常地给弟子教戏，过问弟子的背词的进度，动作的准确，只是当没谭玉荣这个人似的。
    谭玉荣连着整整两天没吃饭，只有自己嗓子烧得受不了的时候去倒碗水喝。然后又回来开练了。十二三的少年，难为他挣命般捱着。到了第三个傍晚，按理明儿张师傅就要来查他的戏了。他居然已经把一整出的戏武生部分都排了一遍，夕阳下，他正唱着的是罗通被挑破肚肠，力战王伯超的一段。他一身是汗，一脸通红，摇摇欲坠又强自支撑，倒像真是在经历盘肠大战似的。
    张师傅不动声色，但心底是颇为满意的，他以后是块武生的料子，于是……叫众人进屋吃饭！
    小四堵了整整两天气，终于还是要来找师兄。这回窝窝头藏得乖觉些（其实是张师傅没挑破），跑出来递过去：“没口水的，师兄，你快吃一点！”
    谭玉荣却站在那里，胸脯起起伏伏，不断地咽着唾沫，半晌地就是不开口，神色很是惊惶。小四也有点怕了，要把窝窝头塞他嘴里去：“师兄你吃啊……”谭玉荣忽然抓住他的手，抓得很紧，小四疼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他抓着小四的手放在自己喉咙上，说：“小四，我……”
    小四一听，手里的窝窝头到底是掉了，在无依无靠惊讶害怕的那一刻里，他变调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师父！……”
    谭玉荣倒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