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鸢之战 第四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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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醒来恍惚,香逸雪睁眼满帘黑发,秦玉珏依在他的肩头睡得正香。
不知什么时辰,窗扉飒飒作响,好似风雪肆虐,又似走石飞沙。红绸静悬梁间,昨夜激情褪去,只余满目冷清,在昏暗的屋内,显得诡异又惊心!
香逸雪小心挪开身子,刚刚掀起一角被子,就见秦玉珏身上红印,一道道触目惊心,应是被红绸所勒,看得香逸雪没来由的叹息,似见了镜花水月的僧,明了一切皆是虚妄;却又似被缚红尘的人,身不由己辗转沉浮,不知这一切何时才能到头。
香逸雪轻声下床,替他掖好被子,穿着中衣便出来了。
打开房门的那一瞬,冷风肆虐雪花飞窜,冷不防吹开单薄衣衫,冻得香逸雪打个激灵。
一夜之间,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香世山庄笼罩在暴风雪中,廊下都已不见仆人,想必缩在耳房取暖。
香逸雪不想惊动旁人,悄悄顺着小径而行,绕过山庄拐进青松林。外面果然寂静无人,偶尔看到一二仆人,都是戴着笠蓑急行。
香令艾不喜花花草草,但对青松独有情钟,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怕要摧折他生前珍爱的这片松林。
父亲若还健在,香逸雪不会挂心,但自父亲走后,他开回忆父亲,从习性到喜好,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细细思量,过后再刻意忘记。
暴风雪如此强劲,松林受灾难免,香逸雪虽有心里准备,但亲眼见三丈高的大树拦腰折断,昔日孤高坚毅的庞然大物倒落雪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戚和至痛还是袭心而来。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这便是命!
父亲,我认命了!站在松林前,香逸雪心中默告。
“你来此作甚?”
背后忽然响起质问,冷厉之中夹着怒气,竟然是银兰的声音。
香逸雪诧然转身,就见银兰树后走来,披着蓑衣拎着小酒坛,应是窖中取酒后抄林间小路而回。
风雪掩去对方的脚步声,香逸雪竟没发现有人靠近,又或许是他太过感伤,失去了高手应有的敏锐!
银兰走到香逸雪跟前,在此碰上有些意外,讲起来同住一个山庄、前后院的差别,但银兰想要见他比见县太爷还难!
香逸雪没有回答,漠然瞟他一眼,又望向松林深处。银兰是无话找话,山庄本就是他的地盘,作为主人来哪儿不行呢?!
风雪刮在俩人间,似道无形隔阂,纵是咫尺之间,银兰仍触及不到他。
也许是他从未了解眼前的男人,不懂他眼中情绪和复杂心思;也许是眼前的男人不想让他了解,就似曾经共路却又分道扬镳的马车,最终只能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无迹可寻!
“上回还说山庄不会进人,转眼又带个戏子回来……”银兰想起他日前说过的话,又想起众人口中的二爷,气便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三媒六聘记入族谱,为讨那戏子的欢心,你还真是不遗余力!”
香逸雪轻描淡写一句,却似锤子敲碎人心,淡淡道:“好说了,当年我讨你欢心,不也是不遗余力!”
银兰瞬间被他激怒,抬手就想扇他耳光,却被对方扣住手腕。
香逸雪面无表情,既不愤怒也不纵容,待他冷静松手放开,仍是寻常的语气,听到银兰耳里却比风雪更冷道:“师兄,回去吧,莫要自取其辱!”
他的愤怒在香逸雪面前不过张牙舞爪,比大街上的泼妇好不了多少!昔日是香逸雪一直纵容着他,现在半分面子都不给了,这巴掌休想再打到他!
论力气,再怎么拼命,也只是蚍蜉撼树!
想通这点的银兰似受莫大打击,用愤懑不堪的眼神看着香逸雪,往后退了几步却没有离开。
香逸雪见他不愿离开,也知道他痴性上来,九头牛都拉不走,但此刻自己厌了纠缠,当下离开这片松林。
等回到素心苑,秦玉珏仍在熟睡,仆人惊见香逸雪满身是雪,融化之后衣发俱湿,便赶紧打来热水给他沐浴。
在年长的仆人眼里,庄主仍如幼时贪玩,起床见雪就跑去玩耍,还爱赤足在雪上留下脚印。
热水打来了,香逸雪褪掉衣衫,一条腿已经跨过浴桶,脑海却闪过银兰树下走来的那一幕。
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又没寻到破绽,香逸雪缓缓坐进热水,头枕浴桶闭目回忆,将当时情景反复思量。
骤然,他想到那只小酒坛,当时被银兰拎在手里,系着一对墨绿色的穗子,混杂少量金丝和银丝,显得颜色分外跳脱。
精致小巧的酒坛,通体泛着瓷光,坛身镂雕奇花,坛肚要比中原装半斤酒小一圈,别说是香世山庄没有这样的酒坛,怕是在廉州城内也找不到这种式样的酒坛,足不出户的银兰是从何得来?别出心裁的酒坛中又装着什么酒?
香逸雪想到此处猛地坐起,等不及仆人取来干衣,只将一旁湿衣捡起,匆匆套上推窗而去。
松林已经不见银兰的身影,唯留一排尚未被风雪掩埋的足印。
香逸雪顺着足迹追到落梅院,终在某处回廊里找到银兰,后者站在廊下痴痴望着庭院里一株正与风雪抗争的百岁老梅树,手中的酒坛已然破封,墨绿穗子扔在脚边分外显眼。
繁华不复的荒芜庭院,美人蕉、木海棠、优昙花等等植被相继枯萎,唯独只剩眼前这株百年老梅,在阳光雨水的眷顾下顽强生存,每到春回大地时便披上锦霞回报于人。
酒入愁肠愁更愁,银兰望着廊下梅树,每年三月这株老梅成了庭院唯一色彩,但风雪无情似连这点都要摧残!
雪不断的窜进酒坛,佳酿伴着雪花同饮,果然如那异域商人所言,有一种冰心玉壶的奇妙滋味。
银兰失意连饮,等香逸雪赶到时,酒坛见底涓滴不剩!
香逸雪掠到跟前夺过酒坛,却见里边空空如也,闻闻酒香尝尝酒液,一时间难辨有毒无毒,再观银兰脸色无恙,脉象平稳心跳如常,虽不似中毒酒的模样,却也难保日后无恙,当下焦心道:“你……这坛酒从何而来?”
银兰好似喝醉了,迷离眼神透着哀怨,对他的出现和夺酒未感意外,甚至连眼中的恨意都没了,只是痴痴看着他道:“酒是来山庄的一位商人所赠,他说人与人的相遇是缘分,这坛酒就当请我这个与他有缘的异乡人!”
今早一队异域商人冒雪登门,送来了秦玉珏在京城所订的西国玫瑰露,当中一人在苑中见到被雪打湿的银兰,便好心送他一壶酒驱寒。
香逸雪道:“你身体可感不适?我叫郁伯送雪莲……”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银兰褪掉披风,在香逸雪的惊诧中替他披上,悲伤哽咽道:“为何总是这般任性?你这样,要我如何放心离去?”
香逸雪一时愕然不知所措,直到披风内的温热传来,才想起要把披风还给他,皱眉道:“你醉了!”
“我武功尽废,不能护你周全,你只能万事小心,别站在松林里,万一遇到血教主……”银兰似没听到他的话,泪流满面滴落成冰,举手抚摸对方脸颊,伤心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要你能一世平安,只要你能一世平安……”
刚刚回到素心苑,就见仆人拿来衣物,香逸雪仍是跳窗而入,与那仆人不过前后脚。
仆人见他在桶边,以为他洗好了,便来伺候穿衣。
香逸雪穿上袍子道:“玉珏醒了?”
仆人笑道:“二爷还没醒!”
南宫郁已把话都传遍,仆人称呼秦玉珏二爷。
香逸雪已经穿戴整齐,顾不上被雪打湿的头发,只用发簪松松垮垮挽好,交代道:“叫管家和账房书房等我,另外叫人备好马车,我和叶影稍后出一趟门!”
仆人吃惊道:“这么大的雪,庄主要外出?”
“就是趁着大雪,主人不会外出,一逮一个准!”香逸雪勉强笑下,接过仆人递来的伞,出门前又叮嘱道:“玉珏醒来若问,便说我去乌潭院,去去就回勿需挂心!”
去书房之前,香逸雪先到客房,伸手敲了敲门,就听里边人叫道:“门没有关……”
香逸雪推开房门,先闻到淡淡花香,跟着看到满屋狼藉。包袱扔得到处都是,屋内一人坐在椅上,手脚并用掰着铁箱,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箱盖仍是严丝合缝,
见香逸雪站着不动,那人抬头抱怨道:“别光站着呀,过来帮我一下,它需要吃更多的力气!”
果然是异域商人,会讲一些中原话,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是令人啼笑皆非。
香逸雪走了过去,看了一下那口铁箱,抓住边缘用力一掰,箱盖一下被他打开,里边的瓶瓶、罐罐、坛坛都滚出来了,像银兰那样的小酒坛竟有七八只,滚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一只在香逸雪脚边溜溜转!
那人眼睛发亮了,将它捡起掂量,笑道:“找着了!”
在香逸雪诧异的目光中,那人从酒坛里拖出一方丝物,抖开后竟是一件薄薄袍子,当即套在自己身上,吁出一口寒气道:“这下子暖和多了!”
袍子塞在酒坛里?也太不讲究了吧?看着眼前七八只酒坛,又想到银兰喝的那只,香逸雪嘴角莫名一抽,心里嘀咕他不会把袜子也塞进去吧?!
那人看到他的表情,含笑解释道:“这件是火雀毛制成,看似薄却能抵御严寒,比你们穿的棉袍还要暖和。”
香逸雪道:“您是西国人?”
那人道:“不是,我的家乡也是异域,但比西国要远上许多!”
香逸雪道:“但观阁下容貌,倒似中原人士!”
“你是说我的毛发和眼睛?”那人随手拿起茶壶,将一缕发丝打湿,很快发丝变成金色,笑道:“我入乡随俗染黑它们,在集市上做买卖时,大家以为我是中原人,能为商队讨得一个好价码!”
就算头发能够染色,但眼珠要如何染色?香逸雪心中虽有疑窦,但观此人眼神清正,行为举止不着调,却又给人温良无害之感,刻意攀谈道:“贵客如何称呼?”
那人道:“齐画珂!”
香逸雪扬眉道:“齐兄连名字都入乡随俗了?”
齐画珂道:“取了谐音,让香庄主见笑了!”
香逸雪狐疑道:“齐兄认得在下?”
齐画珂伸出三个手指,眼神认真近乎天真,一本正经道:“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三次!”
什么叫认得他三次?!认得一次还不够吗?对方果真词不达意!
香逸雪心中暗忖,估计齐画珂的意思是,香逸雪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他早已听闻香逸雪的大名。
至于为何强调三次,香逸雪就没想明白了,秦玉珏跟商队订下昂贵的西国玫瑰露,想必这一路商队都没少提起他的名字,又何止是齐画珂竖起的三根手指呢?!
退一万步来说,往最坏之处设想,此人就是血教主,三次窥面从何而来?第一次就算是在血教,第二次难道是在葬马谷?葬马谷杀的是稀暗生,跟血教主有什么关系?
倘若血教主在葬马谷窥到自己的真容,还不早就把消息捅到万剑之城去了?!
香逸雪心中狐疑,表面客气道:“齐兄说笑了,住在山庄可还习惯?有什么招呼不周之处?”
本是一句客套话,齐画珂却正经回道:“此地要比牢房好!”
“齐兄真会说笑!”香逸雪不觉失笑,却已无心寒暄,开门见山道:“我听师兄所言,齐兄赠他一坛酒,我闻着酒香特别,入喉冰沁甘润,却不知酒叫何名,又是何物酿成?”
齐画珂道:“那坛酒名为勇士,是以我家乡的勇士果酿制而成,传说饮了此酒就能变成真正的勇士,所以它曾是久远前出征战士的送行酒!”
自古酒能壮怂人胆,平时怕婆娘的汉子,半斤烧刀子喝下去,回家也敢胖揍婆娘。
香逸雪对酒的传说没兴趣,却见齐画珂讲得坦荡,想着也许是自己多心了,银兰饮的只是普通酒,酒味冰沁是因雪里冻过,又进一步试探道:“我早年也算游历四方,见过不少稀奇果树,勇士果倒是从未听闻!”
齐画珂用手比划,椰子般大小道:“采时要唱歌,歌声越好听,果汁便越多……”
虽然是在异域他乡,农人爱唱山歌的习性,倒是不因地域而变。香逸雪瞟着他的髻角,想看此人是否易容,但见耳畔光滑无痕,不似带了人皮面具,淡淡道:“听上去真奇特,不知这酒还有吗,齐兄可否赏我一点?”
“抱歉,只有一坛,送给银先生了!”齐画珂略带歉意摇头,眼神扫过狼藉地面,又从墙角捡起一坛,笑道:“这坛酒名叫丢不下,酿酒果子甜中带苦,酿出苦酒回甘浓烈,让人饮了欲罢不能,所以酒的名字就叫丢不下!”
试探不出什么名堂,银兰已经醉了过去,唯有留下商队几日,且看后续状况再说!
等会还要拜访七爷,香逸雪不想多耽搁,道了声谢收下那酒,正欲离开忽闻锣响,锵锵锵催得紧急,似与暴风雪打擂台,听得他陡然一惊。
山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