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前尘顾朝 第四章 而立白首空头望 残躯红袍来日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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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中一年到头狂风沙尘最为温和的时节便是夏季,只是大漠的夏季与中原相较,依然是多了些凛冽。沙智族人自出生开始便与暴风黄沙为伴,大多数人肤色干燥枯黄,而沙智族人的粗犷是天下人口中出了名的。
只是但凡世间之事,总有例外存在。
说来可笑,如今的沙智族出了个百年难得的美人,便是沙智王的第一个女儿,沙智族的大公主---沙映。这位公主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婉转生波,嘴巴更是甜得似蜜,娇俏可爱极得沙智王欢心。然而在这位受得所有人宠爱的公主眼里,沙智族最为美丽无双的却是另有其人。与他相比,自己不要说是美人,只要稍稍靠近他一点点,就会黯然失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沙映在这世上最为景仰崇拜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沙智王唾弃幽禁,被族人视为族之耻辱的有名无实的大王子---煞提。
黄沙被风吹动,在地面上席卷起轻薄的沙层,犹如月光浮动轻笼烟沙。细细看去,更有瓣瓣飘落的幼白梨花瓣洒在上面,过一会儿,又一阵风吹过,便柔柔地覆盖在花瓣上。这棵花树生长在大漠,扎根在流动的黄沙中,却茁壮顽强地生长了十六年,并且一年更甚一年地繁花似锦。
北方有佳人,倾城又倾国。
大漠日照寥落,层云遮蔽着硕大的太阳,微风浮动花树,花瓣翩然起舞。树下传来箫声悦耳悠扬,有如夜莺鸣唱婉转,又似黄鹂啼娟清丽,一音一律,仿佛无数岁月悠长娓娓道来。
花树下,白色素袍的纤细背影凭树而立,及腰的乌黑长发散在空中,随风飘散,柔顺飘逸。发间系着一段白色稠丝,黑白相间更显清丽动人,垂在盈盈一握的细腰之间。这背影眺望着远方,似是在出神,又似是在幽怨。
“哥哥!哥哥!”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从围宫门口传来,持箫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对着那声音的源头莞尔一笑,眉宇间的气息出尘隽永,面庞动人心魄一般地绝美。他的眼底清澈如海,仿佛有万丈波澜在瞳孔中流转。眉眼如画,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沙映看着她哥哥的笑容竟看得呆了,如痴儿一般盯着她的哥哥移不开目光:哥哥这一笑,当真是令这火树银花都黯然失色了,哪里还容得上她说话?哥哥早已把她的魂儿勾走了。
“傻看什么呢?映儿,怎么不说话?”
绝色的面孔靠近沙映,颇为担忧地询问着。霎时间,沙映的脸蛋红成一颗小番茄,豆蔻年华的羞涩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哥哥…临安哥哥说今日族里来了庄朝使臣,他不能来陪你,所以晚上找你。”
“使臣么…”
正在沉吟之际,几道急匆匆的脚步声赶来,并带着婆子们焦急的呼喊:
“公主,公主?你在哪啊?”
煞提听得着呼喊,对沙映说道:
“快走吧映儿,被婆子们知道你又来我这里,告诉到父王那里又该罚你熬夜温书了。”
沙映虽已长成了少女的音容笑貌,但却依然是孩童心性,最怕读书上学堂,所以她连道别都来不及就急匆匆地走出了围宫,找婆子们去了。而此时的她更加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是,她与她最心爱的哥哥这一别,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煞提望着沙映的裙角消失在门口,一股浓浓的不安突然涌上心头。他皱了皱精致完美的淡眉,一朵梨花整朵掉落在肩头,散落成花瓣零星地飘到地面。不像是什么好兆头,煞提望着这满地残花,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种坐立不安的感觉令他做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煞提顺着窗子望了望天光。天色已经渐暗了,漫天云霞醉成酡红色,如梦如幻地翻滚于大漠边境之上,似一片火海呼啸而来。
有人说过,沙智大漠是这世间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尤其是黄昏时,夕阳沸腾如血,稍稍一伸手,仿佛就可以触摸到天空。
煞提是真正热爱这片土地的。他爱这里的每一片天,每一粒沙,每一座房屋。尽管他只能看到一小片天,战立一小片土地,所看过的房屋只有囚禁了他的围宫。但是在他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他热爱着能够看到的每一样东西。
思绪越飘越远,他干脆放下了笔墨,走出屋子来到院子中,对着这夕阳无限好认真观赏起来。火红的夕阳把他的脸庞衬成可爱的红色,竟生生平添了一丝妩媚。
夕阳醉人,可他不知道,他自身便是比夕阳更令人迷醉的风景。他也不知道,他这风景早已落入他人的眼中,进入他人的心底。早在十六年前,同样的庭院,同样的花树和石磨,他就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永生难忘的梦想。
临安偷偷站在门外看煞提痴迷于夕阳的绝丽模样,他心心念念十六年的人此时在夕阳下浑身红色,把素来清纯无暇的美人变得风情旖旎。临安面容沉痛地捏紧拳头,他该怎么说出口,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忍心?
“别藏了,出来吧。”
煞提忽然把目光从夕阳转到门外,正看着临安,浅笑着说道。
临安微微一怔后走进门,来到煞提身边坐下,侧头盯着煞提的侧脸,欲言又止。煞提低头笑笑,嘴角浮现浅浅的梨涡:
“从小到大,但凡是遇到难以启齿的事,你就会用这种为难的神情死盯着我,不言不语地告诉我你的左右为难。临安,你是天生无法说谎的人,有事就说吧。”
是啊,我是当真有左右为难的事情要告诉你的,可是,这样的话,我是死都无法向你说出来的。
临安咬咬嘴唇,两道俊眉紧皱,白净的脸上满是不安。他不知怎样开口,却最终不得不开口:
“提儿,其实我……”
只是片刻的欲言又止,临安便再也无法说下去。因为在下一刻,这座平日连只鹰都不屑于停留的围宫填满了人。沙智王被簇拥在数十位奴才中间,矫健地走进来。
这是煞提平生第一次看到他的父亲,在他的认知范围里的第一次。从前,他只能听到婆子们的闲言碎语说着父亲对他的憎恨与厌恶,但他从不相信,一直抱着期望。而如今,当他真的与父亲见了面,他才知道他的父亲是用怎样如同注视一只臭虫一样的注视他。
“不愧是煞星,果然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这样的人留在沙智也是无用,趁早动手吧。”
沙智王从煞提身上移开目光,对奴才们说道。
奴才们一拥而上将煞提团团围住抬起来,煞提还未来得及说话身体就已经腾空而起,四个宦官奴才抬着他想要走出去。心里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有异常强烈的预感,泪水也慢慢聚集了煞提的眼眶,他依然不敢相信,他的亲生父亲,竟然要把他……
“为什么?”
问出这话的时候,煞提的泪已经流了出来。沙智王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丝毫的动容:
“我若不这样做,难道要你的妹妹去下嫁于令天下人耻笑的废人吗?你只不过是个与四皇子一样旗鼓相当的废物,很般配。”
这样的一时间竟逼得煞提哑口无言。
临安扑通一声跪在沙智王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求道: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王!您放过煞提吧。臣求您了,放过他吧!”
沙智王冷下眼睛看看他,又看向煞提,道:
“果真是个留不得的祸害,快点给我带走!”
侍卫上前在临安脖子上架住刀子,逼迫他步步后退。抬着煞提的几个宦官重新走路,却听到一直默不作声的煞提突然大声喝道:
“放我下来!我这天降煞星的身上可是还留着沙智王族的血,岂是你们这群狗奴才碰的?”
在沙智族人的眼里,这个活得连奴才都不如的大王子的地位还比不得一条受到王的宠爱的狗。人人都以为煞提被王厌恶到极点,只是凭着一身狐媚的本事和那张女气的脸魅惑了临安君才能活到今天。
他们从未想过,天降煞星不过是沙智王怒极时的一套说辞罢了。当年的王后身体素来虚弱,大夫在生产之前已有过王后可能难产的预言,古往今来,多少孩童的生辰即是娘亲的祭日?仅凭王后难产而死和沙智战败就如此痛恨自己的亲生嫡子,若不是当真有着深仇大恨,那就是沙智王想要隐瞒什么。
只是在一瞬间,煞提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虽然没见过父亲,但是他对于父亲驰骋沙场的野心一向有所耳闻,而且沙智王极受百姓拥护,被称作是沙智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这样的王,最无法忍受的大概就是在无比熟悉的战场上丢了自己的一心振兴的民族。可是他的刚愎自用令他最终战败,而这一切责任都需要一个人来承担。可当时的沙智王族,谁最适合来做这个替死鬼?
煞提被放到地上,面目冷冽得令周围的宦官眼神开始畏缩。就连从小陪伴着他的临安此刻也失了神,他从未见过煞提有过这种表情。凛冽的、漠然的、毫无温度且恨意迸发的表情,这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明明的冷着脸的,可你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眼里有如炬的火种愈燃愈烈。一冷一热两个极端,却又如此契合。
他一步一步走近沙智王,走得极慢极稳,白色素衣的外袍在刚刚的混乱中被撕扯得从肩上落下来,半件袍子被拖在地上。宦官们忘记了言语,侍卫们同样忘记了言语,甚至连沙智王都忘记了说话,只是看着煞提缓缓走来。
“沙智王,这十六年间你睡得还踏实吗?午夜梦回之时你的族人不会向你来索命吗?”
煞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听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所有的下人都惶恐地跪下,一个大气都不敢出。沙智王气得红了脸,狰狞得抬起日渐深重的眉头,霍地抬起手向煞提的脸颊打去,“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拍在煞提的脸上,瞬间五个清晰的手印浮现出来。
“若不是戳了你的痛处,何必这样动怒?”
煞提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尽管他的嘴角已经渗出鲜血,却仍是以胜者为王的姿态独自转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平生第一次走出围宫,明知此生再也不会有回来的时候却依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踏出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对满院的花树飞舞粲然一笑,天地万物在这笑容下顿时无光:
“你是沙智王,也是我的生父,你为我准备的路我别无选择。不过,今日我出了这围宫,你我之间便再无血脉之情可言。”
漫无边际的无垠大漠中,送亲的队伍吹着喜气洋洋的乐曲行进着,这支纵有百米的队伍中央,瑰艳华美的婚轿一颠一簸,极其不稳。轿子中,面色苍白如纸的煞提身披凤冠霞衣虚弱地靠坐着,他下身的伤口还在剧烈的疼痛中,就被推搡着上了这婚轿。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被称作完整的男人,他将要替他的妹妹嫁给一个同样受到苍生嘲讽的废物。煞提被身体的痛和心中的空齐齐折磨得痛不欲生。两个废物的明天,会是怎样的羞耻?恐怕自此天下人的口中日日都要传着他们的笑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