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传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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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9分,和模考成绩差不多,老师们都叫我填北京名望高校,父母亲和两位姐姐说由我自己决定。我从来都不觉得会这么快就走出省,那么远。
于是,听了自己心底的话,第一志愿填了省城长沙的“湖湘大学”,这个全国排名前十的重点高校。据班主任贾老师分析,录取应该不成问题。
虽然经历一点波折,结果,还是被“湖湘大学”录取了。告别了美术培训班可爱的孩子们,和大姐一起,带着沉甸甸的喜悦回到了父母亲身边。
是的,美术培训班。我很喜欢英语,大姐本来安排我到英语培训班的,可我发现面对这一群孩子,自己根本不敢开口。于是,大姐又联系了美术培训班,还不错,教小朋友素描,美术培训班的小朋友都乖巧而安静,十几天下来,还真有点舍不得他们。
但是,必须回家。
因为我的喜讯,二姐专程赶了回来,我们三姐妹一起坐上了回家的机船。回家,回到探花寨,和父母亲人分享快乐和幸福,剩下的假期时间,要完完全全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易峰,管他呢!喜悦已经差不多把怯惗的感觉驱逐殆尽了。
在我们这里,寨子里22户人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全寨的老老小小都会到他家去,大人帮忙,小孩吃饭玩耍。对于最喜欢凑热闹的孩子们来说,办事就是过年,最渴望的就是哪家办个事,这样就可以跟着大人去办事的人家吃流水席,席上的菜都是过年才会凑齐的美味佳肴,还有糖果和酸酸乳。
我考上了重点大学,这无疑是我家乃至全寨的一件大喜事,父母亲开心地请了全寨的人和附近寨子的亲朋好友来吃席。
各家搬来了自己家的桌子,凑拢了百把双筷子,百来个碗,桌席从我家的场坪(寨子里各家在房子前留的一块平地)一直摆到屋旁的大路上。
从准备到收席,整个流程,从清晨到傍晚,整整持续了一个白昼。
父母亲开心地忙进忙出,“席面总管”家风哥不时地大声吆喝:粉蒸肉好了──桌子摆开点──孩子不要爬到桌子上──
80多岁的唐老太牙已经全掉了,拿着筷子颤巍巍地给坐在背篓里的重孙子喂着红烧肉;头发花白但肌肉结实的树生伯伯醉醺醺地一边憨笑一边用筷子夹盘子里的花生米,却怎么也夹不上来;十来个小孩子围坐在大方桌边用筷子敲着空碗,怂恿胆大的快叫:上菜来!第一个菜刚摆上桌子,小家伙们便是一顿疯抢;不远处,伯娘、嫂子们蹲在洗碗脚盆边,对着孩子们喊:莫抢!这个背时的,喊他莫抢……
站在旁边远远地看着,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我不知道为什么“爱”能兼容着一对反义词──“哭”和“笑”,答案也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里有。
我清楚,我太爱这淳朴悠扬的生命律动!
接下来的四年,或许更久,或许一生,我将比十八年来任何时候都更久的离开这片流淌在我血液里的土地。
我不知道未来的样子,未知的将来,正一步步向我走来。
挂在墙上的二姐制作的小日历本被一页页撕去,离家的日子近在眼前,躲不开也赖不掉。
站在船头,岸边母亲和姐姐们的身影越变越小,渐渐看不到了母亲盈满泪水的双眼,模糊了大姐高举挥舞着的手,我捂着快抽泣起来的鼻子,和父亲弯腰进了船舱。
镇上有班车到雪靖县城,不过我依然选择坐船。
三年的高中,在学校与家之间的往返,我一直走水路,虽然水路比陆路耗时多去两个多小时。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公路与清墨灵契的悠水河之间,选择后者,再正常不过。
这个机船是我们进县城的唯一大型的交通工具,也就是大号的蓬蓬船加上一个发动机,20来个人(也是船的最大载客量)分坐在面对面的两根和船身连在一起的长板凳上,船的上半身是两排可以开关的窗户,此时,窗户里正吹进呼呼的河风,凉爽至极。
冬天,船老板姚大爷会在圆炉(一种脚很矮的小桌子,不一定是圆的,大多数是方形的,中间是空的,用来放烂锅子,锅子里装炭火)里装满刺炭(树丫和刺藤等一些只有筷子大小的柴火烧成的炭,燃起来火不大,燃得慢,放热持续时间长,烤火时要不时的用棍子把上层燃成灰的刺炭摊开,让压在里面的刺炭翻出来,以便接着外头火红的灰烬燃烧)摆在船中央。
还没坐下,船里的大人们接二连三地对我和父亲发起了热烈地祝贺,红着脸说了很多个“谢谢”后,我借口上厕所,躲到了船尾,站在船沿上,扶着栏杆,沐浴起了清新的河风。
机船随着发动机的轰隆持续震动,我的耳朵时不时会在震动中堵塞,听不见声音,只好不时地微微张开嘴,减缓听力的不适。
父亲和满船的父老乡亲都不用像我这样傻傻的张嘴,因为他们有讲不完的家常。
“建国,听说你们探花寨和狮子寨的人在蝴蝶山里抓到了野物,听说有狼?”不知道哪个寨的穿着藏青色盘扣土家服的老伯伯问父亲。
接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闹成了一团。
“是啊是啊,我们也听说了,是老虎?”
“你们两个寨可不能让野物进拦门林!”
团近七八个寨子,除了探花寨和狮子寨背靠蝴蝶林,其余的都远离八面山脉,靠近镇集。对于这片寨子群落来说,蝴蝶山是拦住深山老林的拦门林。
“野物是欺负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想夺回它们的地盘了,看样子要考虑搬到镇上去住。”
“蝴蝶林我们人类已经占了几百年了,近几年出去打工的人多了,进林子的人确实少得很,可是,按讲野物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敢重新返回林子?”
“听狮子寨的唐太婆讲,是那个传说里的东西出来了。”
“不要乱讲,哪个不晓得自从女儿死了以后,唐太婆就一直疯疯癫癫的,她的话哪里信得。”
…………
“乡亲们不要多想,就是几只野猪,我们抓了两回,捉得几个,又在林子里放了套,再捉个几回它们就怕了,不敢进蝴蝶林了。”父亲大声制止了大家的胡乱猜测。
探花村的张建国同志的声望绝不容小觑,效果很明显,大伙都停止了聒噪,点着头,心平气和地下起了结论。
“建国你都这么讲了,我们就放心了!”
“是啊,建国,你们捉野物的时候可要小心点!”
“跟他们讲了,不要听疯老太婆的,还真有人相信那个唐太婆的话哩。”
我听得正入神,忽然,栏杆那头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走到我身边,扬着萌萌的脸问我,“大学生姐姐,你认识唐太婆不?”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我不认识。”
“那你知道唐太婆讲的传说是什么吗?是不是什么鬼故事?唐老太讲到那个什么‘传说’时,她自己都浑身打哆嗦,样子可怕得很!”小家伙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说。
这一代小孩子,伴随他们的故事就是电视里的“熊出没”、“喜洋洋与灰太狼”、“猪猪侠”等等。不像我们,我们的故事是蹲在长辈们的膝头听来的。
“传说”,我们这一方人都知道,是特指“生魂”的流传。
六七岁时的记忆,依稀还有一些,在那个年纪,我就已经知道那个“传说”了,或许,它已经流传了上千年,余老太说就连他的老太的老太也说不清它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
我不希望小孩子被笼罩在恐怖色彩里,或许可以换种说法,把“生魂传说”色彩明快化,可要我这样口笨舌拙的一个人把这种让人后脖颈发凉的黑暗传说改装成色彩明快的童话故事,谈何容易。
我的思维很呆板,发散思维完全没有被开发出来,所以数学成绩不堪入目。我实在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人能思维发散到把暗黑恐怖的僵尸完美地变换为“植物大战僵尸”中的呆蒙、光辉形象。
于是,想着把话题扯开,“你今年上几年级?”
“二年级,我胆子很大的,你就告诉我嘛,大学生姐姐!”小男孩急了。
“你几岁了?”
“八岁,快说吧姐姐!”
看来是绕不开话题的,就算再把他的生辰八字、家庭背景问个遍,他也是清醒如初的,始终记得自己要问什么。
我好像对小孩子有一种吸引力,到哪儿,都有小孩缘。看少儿频道里的主持们,都是上蹿下跳、喜喜乐乐的,不是应该那样才能讨小孩子欢心吗。我这种默不吱声的性格,竟然也能吸引小孩。或许是因为小孩子们都觉得我的脑子和他们差不多等级的缘故吧。
自己对自己的嘲讽激励我想到了一种应对方法。
“你打过植物大战僵尸吗?”我像个八岁小孩一样问他。
“打过啊,很好玩的,我妈过年回来的时候,我在她手机上玩过。”
“你知不知道唐太婆有没有玩过?”
“当然没有!”
“你说,僵尸进屋了,唐太婆打不打哆嗦?”
“我奶奶听到‘植物大战僵尸’几个字,吓得魂都掉了。”
“那你怕不怕那些僵尸?”
“切!谁会怕他们,来一个收拾一个!”
“你们寨里有大人玩‘植物大战僵尸’吗?”
“切!大人们都老土的要命,谁会玩那个!”
“唐太婆说的那个‘传说’也是说的僵尸故事,他们大人怕,是因为他们没玩过植物大战僵尸。”
“原来就是僵尸故事呀,我问我姥爷,他还搞得神神秘秘的,不告诉我。”
“大人是为你好,怕吓到你。”
解决了,小家伙相信了。
见好就收。
我对他说自己要去厕所,然后离开了。
在船尾转了一圈,小朋友还没走,我只好搬过来一个凳子,坐下,双手趴在横栏上,假装睡觉,免得小鬼又溜过来找我攀谈。
正望着船底激起的浪花出神,忽然一只很大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水鸟扑腾着宽大的翅膀停在了离我半米近的栏杆上,吓得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还好,它马上又飞走了。
刚刚一直卖力回避着的“生魂传说”,伴随着心里的战栗浮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