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工车间的车床还在飞快的旋转，中央提出“抓革命，促生产”车间工人们都低头操控车床，他们心事重重非常压抑，很少听到他们的欢笑声。
    女工菊花聚精会神在车床上做着精细活，当她抬头时突然发现两个专案组成员押着春泉向车间办公室走去，菊花连忙来到文英车床旁，拉住文英说道：“文英，快看，你的陈仕美来了”文英一听连忙关掉车床抬头望去，她看到春泉穿一身皱巴巴的工作服，他头发凌乱，胡须拉渣，脸色苍白，神情暗淡，低着头向车间办公室走去，十多天来文英第一次看到她的泉哥，他瘦了，他憔悴了，他没有了往日的风采，文英心痛起来，她流下了眼泪。春泉走过她身边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文英又伤心起来，泉哥你真的要与我划清界线吗？你真的要把我忘掉吗？菊花看到文英流泪气愤起来骂道：“什么东西，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还眼睛高高的，文英姐，你流什么眼泪，真不值，你应该高兴才是，把他斗死才好呢。”“不要再说了菊花姐，泉哥够可怜了。”“你呀，你呀，就是心软，怪不得说痴心女人负心汉”菊花摇摇头到自己的车床上。
    春泉何尝不痛苦，他走过文英身旁时他捕捉到文英痛苦的眼神，他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也不能多看她一眼。他知道文英伤心，他知道文英牵挂他，他想起了文英流泪的纸条，他一再提醒自己，自己现在什么身份，运动仍继续深入，很难看到尽头，文英应该跟自己彻底划清界线，她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爱一个女人就要让心爱的女人幸福，那怕她被别的男人占有，自己也只能把嫉妒埋在心里，把思念和爱埋在心灵深处，男子汉就要有这种情怀，自己落魄不要让心爱的女人跟着自己受苦这才是真正的爱一个女人。春泉走进车间心里就发出感叹，他从这里走出去现在又回到这里，这里有他熟悉的脸孔，这里有他心爱的车床，这里有他一步一步走过的脚印，可今天不是凯旋而归而是落魄而来。走进车间办公室春泉更是一脸迷茫，办公室墙壁上的各种先进表彰红旗全部拿掉了，换成的都是大幅标语和革命口号，春泉苦笑，两名专案人员押到春泉就象衙役押往林冲去沧州。
    车间李主任看到春泉押进来吃了一惊，昔日风光的春泉怎么会落魄到这种地步，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主任从心里发出感叹。李主任也是个年青人，是春泉一手提拔起来的年青干部，往日春泉在上，李主任在下，汇报呀，请示呀，他对春泉毕恭毕敬，今天倒轮过来他要监视春泉的一举一动，押解春泉的专案人员向李主任交差了，“李主任，郭春泉就交给你们车间监督劳动，我们头头交代你要严加管教，不要他们走资派串通企图复辟资本主义”“放心吧”李主任也严肃起来说道：“叫你们头头尽管放心，我会严加监督不会让他们串连复辟资本主义的”站在一旁的春泉觉得好笑，这些老干部老领导跟着**跟着**闹革命打江山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那他们拿起枪杆子去推翻旧社会推翻资本主义干什么。
    两位专案人员一走，李主任急忙把门关上，他紧紧握住春泉的手说话：“郭厂长坐吧”春泉苦笑说道：“我是坏分子，那敢坐呀”李主任一听就来气说道：“什么混进党内的坏分子，妈的，这算什么事呀，你算什么坏分子，你在车间当领导勤勤恳恳，当厂领导也是兢兢业业，专案组造反派这些王八蛋平常偷鸡摸狗，吊儿郎当，来了运动就想往上爬，把厂子交给他们领导早晚都要被他们搞垮”“李主任，你讲话要注意，这些人可是革命的造反派哟，你这样乱讲话弄不好也把你揪出来批斗”李主任笑了：“我才不怕呢，大不了不当这个主任，吃力不讨好，郭主任你也不要太难过，运动就这么一回事，你去把头发理理，胡子刮刮，精神一点吗，虎倒不失威吗，你这样狼狈我看到都心里难过”春泉一听心里暖暖的，他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把小李提拔到车间领导岗位上来没错，他在小李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春泉说道：“小李呀，你今后不要叫我郭厂长，我已经不是厂长了，最好你要与我划清界线，见了我要冷冰冰的态度”“划清什么界线呀”李主任又不服气了说道：“你真是坏人呀，车间很多工人都非常同情你，大家知道你毁掉了很多检举揭发的黑材料，大家心里都敬佩你”“是吗？”春泉感到很欣慰，又说道：“小李，你真的不要叫我郭厂长了，免得节外生枝”“那我叫你师哥吧，反正你也是我的师哥”“那就更不行”“那我叫你什么？”“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这算那档子事呀，文化大革命搞得六亲不认了”春泉说：“亲不亲阶级分吗”两人都笑起来。
    小李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泉哥，我有件事弄不明白，如果你没有揪出来，真的要调任省里当领导，厂里风传你被省运动办主任看中招你去做女婿，我就是不相信你泉哥是这种人，你泉哥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你不会附炎趋势，抛弃你的文英的，他们是谣传吧？”“这是真的，人往高处走吗”春泉又在违心的撒谎，他不想连累文英就要假戏真演，李主任正好是个传声筒。“泉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怎么有这种想法，文英对你这样痴心你就这样忍心对她吗？”李主任说完直摇头。春泉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也不愿多解释什么，他连忙把话忿开说道：“小李，你怎么安排我监督劳动”李主任笑了：“监督什么，你随便干点什么都行”“那总得干点具体活”小李又笑了说道：“那还不简单，你们这些‘走资派’都不是在扫大街扫厕所，你也就打扫打扫车间卫生就是，能扫多少就扫多少，不要累着就行，这年头谁还有心思来监督你，他们自己的事情还弄不明白呢”春泉笑了说道：“你这个思想很危险，没有一点阶级斗争的观念，你迟早主任要被撸掉。”“撸掉就撸掉，当工人更省心。”
    春泉又突然关心起车间的生产来问道：“现在车间生产还正常吗？”李主任摇摇头苦笑笑说道：“正常什么，大家都心思重重，那有心思搞生产，一会儿要开批判大会一会儿又要上街游行，庆祝这个胜利庆祝那个胜利，这样的大好形势生产正常的起来吗？”春泉一听皱起了眉头说道：“你还是要抓好生产，运动是长不出粮食来的，也生产不出机械来”李主任也苦笑道：“我何尝不想抓好生产，现在工人难管理了，他们受文化大革命影响都有了造反精神了，动不动就说李主任我们要去贴大字报了，我们要批斗牛鬼蛇神了，我这个主任怎么好阻拦，所以我也懒得去管”春泉叹了口气说道：“李主任，再难你还是要抓好生产，我们都是**员，不管来什么运动，生产吃饭都是大事”李主任也长长叹口气说道：“尽力而为吧，但愿运动早点结束吧”两人都沉默起来。
    这时有人来敲门，春泉连忙站起来。李主任说了一声“进来吧”，一个工人慌慌张张报告说：“李主任，不好了，外面车间又闹起来了，两派的工人吵起来，看样子要打起来了，你赶快去处理一下吧”李主任一听满脸怒气骂道：“妈的，真不让人省心，去看看”说完怒气冲冲出去了。春泉听到外面吵骂声越来越大，“妈的，你们是保皇派”“你他妈的你们才是铁杆保皇派，走资派走狗……”“吵什么，吵什么，吃饱了饭撑的”李主任大声呵斥起来“现在是上班时间，**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指示你们都不听想做反革命呀”大家被李主任的话吓住了，谁敢对抗**的指示呀。李主任继续大声骂道：“你们现在好好给我回车床干活，好好促生产，下班后你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打死人我都不管，快回去促生产去。”李主任血气方刚在车间威信很高，很多工人都怕他，服他，大家乖乖回到自己车床去埋头生产了，春泉开心的笑了，李主任有魄力，是当领导的好材料呀！
    每天早晨春泉都提前半小时来到金工车间，他现在是接受群众监督劳动，做了厂长过了官瘾，现在做工人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不好，各有千秋吧，春泉想如果我回到工人阶级队伍中，再也不去做官了，仕途风险大还是文英说的对，老百姓粗茶淡饭平平安安。老百姓的平静淡定做官是体会不到的，怪不得平庸的男人他们的日子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享受，他没有能力做官，也就没有做官奢望，他们只知道老婆孩子、柴米油盐，这种平静使他们高枕无忧，吃的香睡得着，这难道不是一种平凡的幸福吗。可才华横溢又野心勃勃的男人就不同了，他们当然不甘心这种平庸，不展示才华就枉来人世一趟，尽管动机不同，目的就是一个，青世留名，名利双收，林子大各种鸟都有，有些人不显山不显水城府很深，有些人浮燥的很锋芒毕露、唯我独遵，这种人就容易落马。枪打出头鸟，春泉想到这理深深叹了口气，怪不得出家人会看破红尘，长灯苦熬也不卷入尘世。
    春泉走进车间一台台车床安静的站立，春泉看到这些车床，肃然起敬，你们才是无畏的战士，你们没有思想，却有动力，你们没有文化，却有精度，你们不吃不喝却能创造财富，你们见证了各种运动但从不参加，你们与世无争，你们从不挑选主人，资本主义社会你们飞快旋转，社会主义社会也尽力效劳。春泉看了一下手表离上班时间还不到十分钟，他拿起扫把，这是他战斗的工具，也是他改造的工具，文革中多少领导、多少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都拿起过扫把，不知道这是对他们的惩罚还是对他们的羞辱。扫地的活不累，但很脏，春泉一台一台车床底下每个角落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分工不同，**与掏粪工人也是分工不同，目的就是一个为人民服务。春泉聚精会神打扫，突然抬头一看，他吓了一跳，文英竟然站在他面前眼睛一直盯着他，“泉哥，你真的要与我划清界线吗？你那套鬼把戏还要在我面前表演吗？”春泉苦笑说道：“文英呀，我们已经分手了，各奔前程吧”文英也叹口气说道：“现在快到上班时间了，我们约个时间再谈吧”“谈什么？”“掏心窝子的话”“可我现在监督劳动身不由己了”“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跟李主任讲好了，车间的仓库辟静，我真要好好帮助你改造改造思想。”春泉笑了说道：“好吧，你既然这样执着，那就晚上见吧。”工人们陆续进来，春泉和文英急忙分开。
    梁师傅一进车间春泉连忙躲开，他怕见师傅，师父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他当厂长后就与师父的关系冷淡了，疏远了，他愧对师父。可师父并没有责怪他，今天他这样落魂归来，他有何面目见师父，可师父见到他时眼里还是露出慈父般的关爱，师父好像在说：“泉儿，回来吧，我和师叔和徒儿们都会等你回来，大家不会看不起你呀。”
    八点整大家各就各位到车床，电纽一按车床又飞旋起来，春泉坐一旁的角落里，他感到很孤独，师兄姐妹时不时把眼睛盯着他，目光中有同情，有怜悯，也有讥讽，春泉真感到无地自容。他现在被监督劳动，谁去监督他，师父、师叔还是师兄姐妹？时间过的真快，眨眼又到了中饭时间，春泉到食堂打了一盒饭菜，他坐在角落里慢慢一口口吃起来，工人弟兄、姐妹三五一群围坐在一起吃饭，有的是自带饭菜，有的也跟他一样从食堂打来饭菜，这时文英默默走过来眼里含着泪水，她把两个煮熟的鸡蛋递到春泉手里，又默默的离开，这时师父师叔冬来也走过来把饭盒自带的好菜都拨到春泉饭盒里，他们都不讲话，一切都在无言中，春泉眼泪夺框而出。
    傍晚气温降到零下，轰鸣的机械厂也安静下来，路上的电杆的路灯发出黄黄的寒光，路上行人也很少，一切都那样的冰冷，一切都那样的寂静。金工车间仓库里春泉和文英默默相对，两人都等着对方开口，春泉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文英的眼睛，他瘦了，文英也瘦了。还是文英打破寂静说道：“泉哥，你那样坚决要与我分手是不是你早料到你会大祸临头，你是不是不想连累我，你讲实话”春泉沉默了，他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文英，文英是何等聪明的女子，他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互相都能看透对方的心，他们无所不谈，谈工作、谈思想、谈生活、谈未来，这一切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春泉苦笑说道：“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愧对你，也愧对你的父母，我惭愧之极，真无脸见人”文英一听眼泪都下来了说道：“泉哥，你不要太难过，你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你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不会保护自己，你毁掉那些检举的黑材料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我也好帮你拿拿主意，你还信不过我？”“我一个人下地狱还不够吗，还要拉你一道下去吗？”“但你也用不着跟我断切关系呀，厂里风传你要去招女婿有这个事吗？”春泉笑了：“确有此事”“你答应了吗？”“你说呢？”文英讽刺道：“我那里知道，你们男人花花肠子多的很，你要往高走我也拉不住呀”文英一肚子委曲，心里面酸酸的。春泉叹口气说道：“我是那种人吗？运动初我到省里去开会，省运动办钱主任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做客，我当时还受宠若惊，我没有想到钱主任有招女婿的意思，那天在饭桌上对面坐一个年青的女子，她就是钱主任的独生女儿小娟，她一直望着我时不时对我微笑，出于礼貌我也向她点点头笑笑，这顿饭吃的太辛苦”“是吃的很幸福吧”文英讥讽起来，心里却酸酸的，又问道：“这个小娟漂亮吧？”“确实很漂亮”春泉毫不隐瞒。“你动心了吗？肯定动心了，要做附马还不动心啊”文英又吃醋了。春泉又笑了说道：“我是那种人吗？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我吗？”“钱主任向你挑明了吗？”文英一问到底，“钱主任对我进行了暗示”“你怎么应对？”“我只答应回去考虑考虑”“你为什么不一口回绝，你可以向钱主会挑明你已经有了恋人，你是不敢还是不愿意？”“我当然要注意策略，我心里只有你，其它女人没有位置”“不是口是心非吧？”“绝不是口是心非，我可以对天发誓”春泉说完真的发起誓来。文英看到春泉这样着急的样子，开心的笑了说道：“那厂里风传你要到省里招女婿这种风又从何来？”春泉也笑了说道：“你这样聪明还猜不出来”“啊，明白了”文英恍然大悟说道：“这种风是你放出来，借风好与我断绝关系，才会想出这种下策”“你真聪明，很多问题你都能看的清，猜的透，我真服了你了”春泉赞叹起来。“我不是比你聪明，你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你今后打算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顺其自然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我要做最坏的打算”文英一听担心起来问道：“什么最坏的打算？你不会做傻事吧？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你想到那里去了，我会自杀吗？我说的最坏打算就是要么进监狱要么回家种地”“有这么严重吗？”文英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结果。春泉说道：“有心里准备总比没有心里准备好，到时候不会太突然也不会太惊慌”文英彻底放下心来说道：“泉哥，你也不要太灰心，这次运动与以往运动不同，就是你不毁掉这些检举的黑材料，倾巢之下那有完卵呀，不过下场会稍好一些。”文英又打听起来问道：“泉哥，你毁掉的材料都是检举那些人那些事呀？”“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最好你什么都不要知道，聪明的人就是一辈子糊涂，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不打听事不过问事，这样的人吃的饱睡得着才是真正的幸福。”“泉哥你讲的很对，古人都提‘难得糊涂’大智若愚就是装糊涂，大愚若智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春泉点点头说：“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和你在一起总有说不出的愉悦，你是最了解我的女人，我真怀念在车间当工人和师兄弟姐妹在一起打闹，特别是与你朝夕相处那种欢愉，那种幸福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你不会失去我的，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文英安慰春泉。春泉感到很欣慰点点头说道：“但目前不行”“为什么？”“运动期间大家互相远点好，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春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文英，你对这场运动有什么见解？”文英沉思了一会说道：“我也看不透，我们都是年青人，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运动，既然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理应是文化领域的革命，怎么会波及全国各行各业，而且来势汹汹人心惶惶”春泉也苦笑说道：“我跟你有相同的看法，我们猜不透恐怕连一些高级干部也猜不透，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走，走一步看一步吧”春泉说完直摇头。春泉又想起一件事说道：“杨书记看到我总是躲躲闪闪，好象是他害了我，其实他不用这样内疚，迟早我都要被揪出来，我毁掉这些黑材料是我年青冲动，不知深浅，换了他们老干部会三思而行，他们比我更懂得组织原则，他更加懂得利害攸关”“确实如此”文英非常赞同春泉的看法，“好了，不谈这些，谈到这些就心烦”春泉换了话题：“英妹，你这么聪明又这样漂亮，能娶到你才是真正的幸福。但我又不想耽误你，这场运动又好象看不到尽头，我真的不想耽误你，我们还是分手吧。”文英一听就生气说道：“我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吗，我已经在心中起誓非你不嫁，我会等你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牵连，如果你真要狠心抛弃我，我会终身不嫁的”文英说完眼泪直往下流，看到文英这样伤心，春泉心里也在颤抖，他紧紧抱住文英说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文英扑在春泉怀里哭道，“泉哥，今晚你就要了我吧，我把一切都给你吧”“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两个滚烫的心紧紧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