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发条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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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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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郁的星期天下午三点半,我在公园和发条少女邂逅了。
    她坐在长椅上。那种标准的,不管用多么硬的材料制成,却总能散发安逸舒适气息的公园长椅。一个身高170cm的人伸开双臂,手肘可以架在椅背上面,背和腰则可以放心的交给有着温柔而优雅弧线的低矮靠背椅。她以一种僵硬无比的姿势坐在那张深绿色的长椅上,头部端正的朝着正前方,腰部挺直,双腿并拢。膝盖上平铺着一方手帕,上面放着一个有托盘的茶杯。她左手托着托盘,右手捏着茶杯把手,保持那个姿势静止。仿佛她不是坐在下午三点半阴郁天气中的公园,而是坐在十八世纪巴洛克艺术家的画框里。
    我突然产生了不可理喻的好奇心,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去搭讪!”不知不觉,我在她面前已经踱了三个来回,但是她的姿势和神色没有一丝改变,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仍然专心的端着她的茶杯,望着正前方。我有点疑惑,是不是她前面有一张我看不见的银幕,有什么离奇的画面值得她如此专心?我弯下身,侧头朝她看的方向看去:没有阳光的下午,公园清净的道路,路对面空着的长椅,长椅背后沉默的一人高灌木树丛,一切都灰扑扑毫不起眼……就如同被催眠一样,我不由自主想去探查些什么。于是,我在她的长椅的另一端,紧靠着扶手,尽量坦然的坐下来,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她。
    19或者20岁左右,长相清秀,没有化妆。齐肩长发,前额整齐的刘海让她脸部看起来很端庄。穿着现在算是少见的田园长裙,质地似乎很轻薄,长度过膝一点点。裙子远看是白色的,近看才发现是一种极淡的浅绿色,印着细碎的花点。上身还穿了一件紧身的短外套,却是一种透出点青色的深绿色,铅笔画的光泽,脚上咖啡色的圆头皮鞋式样土气,复古风格的白色编织手提包,挨着另一侧的扶手平整的躺倒。
    这身打扮,配她手中的茶杯是很适合。那是个漂亮的茶杯,形状正统,好像天生是端在淑女手中的,大小也恰好符合淑女们午后的胃口。外侧杯口有墨绿底色的描金宽边,宽边上衬着精细的咖啡色和红色花枝图样,俏皮的茶杯把手上也细致的描着金边,在托盘的最外侧也有同样的图案,俨然杯子和托盘成为一套,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这杯子如果出现在法王路易十五或者路易十六,或者蓬巴杜夫人的午后茶会上也是当之无愧。然而杯子是空的,里面并没有我想象的八分满蜂蜜一样透明色泽的柠檬红茶。她只是端着那个空杯子,还用一方角上绣着淡青色百合花的手帕衬底……保持一个姿势静静坐着,随时准备端起杯子喝一口一样。老实说,她整个人不像是真人,更像一个玩偶娃娃,在十六世纪的花园里做喝茶游戏,她身边的空气和时间统统都凝滞不动了。
    我试图证实她是个真人,打破这个静止的僵局。
    “咳咳,今天天气有点阴沉呢……”她动也没动;
    “嗯嗯,你的茶杯很漂亮。”还是没有反映;
    “那个,坐在这里喝茶?”仍然没有反映。
    我已经说尽了我认为一切可能的搭讪话语了,她还是继续保持她的沉默,自顾自的如同静止在那里,完全听不见我的声音似的,而我的声音在公园寂静的长椅上方回响,最后消失在空气里透明的无底洞中,成为令人尴尬的静默。这静默一时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好奇,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突然就想起来一个滑稽的命题:我怎么坐在这里了呢?
    我的好奇心一点点粉碎了,伴随好奇而生的那么点点莫名其妙的勇气也即将要土崩瓦解了。极细微的我感觉到一丝风,时间忽然就开始流动。我似乎听到从她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咔咔”声,先是手指有了一丝微小的颤动,接着杯子被捏紧,在她脸上,一层多年的油彩和清漆混合物被融化,最后她从巴洛克风格的画框里跳脱出来,变成了一个活的女孩。我被这微妙的过程吸引,非常失礼的盯着看。
    她先是从身边的手提里掏出一个小木头盒子,打开盒子,可以看到里面衬着柔软填充物。然后她小心翼翼的把杯子和托盘放进去,将放在膝盖上的那方精巧手帕,按照折缝,横竖反复折叠了四次,折成了小小的正方形,仔细的放在杯子和托盘之间,郑重的盖上盒盖。做完这一切,她双手按着盒盖,突然停顿下来,忽然侧过头牢牢盯着在旁边一直沉默着看着她的我,猛然一笑,这种笑容是像是日出的阳光,一瞬间的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感觉脸上的温度在瞬间升高到100度,杀死各类细菌无数,只有“尴尬无比”这四个字能直接描述我当时的感受。我结结巴巴了10秒钟,总算咕哝出了一句话:“你、你、你……做什么呢?”
    “要听故事么?给你讲个故事吧!”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但是笑容定格在她的脸上,无比诡异。
    我惶恐的望着她,一时间张口结舌。
    “嗯,很久很久以前,嗯,不久前,嗯,也就是在2年前,”她开始用平静的语调自顾自讲起来,眼神飘过对面的长椅,望向我不能看到的地方。
    “9月的某个星期天,他跟我分手了,就在这个公园,对面的长椅。”她手指比划着,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真的很好看:“当时他说了一些什么压力很大,没有希望,不想耽误我之类的话,具体的我统统忘了。”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用很轻松的语气说:“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能游离出去发呆。我只记得我手里捏着雨伞,雨滴就在他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落下来,并且越来越大了,我很想让他闭上嘴,先停一下,让我把伞先撑开,打开伞以后再说。可是他的嘴巴一直在动啊动啊,我怎么也没有机会去制止他,他一个喘气的空隙都没留下,就像事先背好了台词一样,‘哗啦啦、哗啦啦’的一泄而下。”
    她激动的挥动前臂,比划着下雨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当时他嘴唇微微有点泛白,很奇异的紫红色,线条异常的分明,如同就在眼前一般,很近很近的距离。只有这么一印象留在记忆了。”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带着温柔的眼神,在空中很轻巧的描画,仿佛在用指尖轻轻划过一个人的嘴唇。这个情景让我想起来一些东西,曾对我不停说着些什么的模糊面孔么?算了,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紧紧的捏着伞,始终没能打开。当时,我真的快失去所有的耐心了,只剩下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我要打开伞,差一点冲他大喊出来了:‘快说完!让我打开伞!’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两个字:‘再会。’当时真是如释重负阿。”她手抚着胸口,表情看起来如同长出一口气后的轻松,“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我做了当时我最想做的事情,‘咔啦’一声撑开了伞。
    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随着那个“咔啦”一声已经有了什么的变化。好像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就撑着那把伞,慢慢在街上走着。像个木头人一样,经过了几条街,过了几个拐角,统统都不记得。”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投入了,眼睛闪闪发亮,闪烁着有点稚气的光,双手比划着撑伞的姿势,那个放茶杯的盒子在她的膝盖上都有点摇晃。她的描述有一种奇异的气息,有点任性,但非常有趣,我听得**神。
    “就在我稀里糊涂的走着的时候,突然听到非常清脆的‘叮噹’一声。那是一家外面看上去非常破的杂货店的门铃。在现在那种店面非常少了,但是从各个角度看都是一间很有个性的商店。我看了橱窗一眼,立刻呆住。她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盒子,眼里荡漾着甜蜜的颜色:“橱窗里面,有一个完美的下午茶茶杯,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闪闪发光。我盯着那个茶杯,整个人都扑到了橱窗上。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茶杯是我的,我已经寻找它很久了。茶杯也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冲我拼命发着光,好像对我说:‘总算见到你了,我等你很久了。’总之,我和我的茶杯一见如故。”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扁扁嘴,这是个迷人的小动作。“接着我就冲了进去,把它买了下来。店主心不在焉,但是对我来说,他也看起来很亲切。非常顺利,我的杯子就是我的,价格什么的,完全没有在我的考虑之内。因为杯子是自己要求和我在一起的,当我抱着杯子出了店门,”她一边轻轻抚摸着盒子一边说,“感觉有点模模糊糊的不对劲,好像从头顶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轻笑声,还有一种非常微妙的声音,听起来也很亲切,‘咔嗒、咔嗒’的,似乎是上发条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个咔咔,就是从我自己身上传出来的,是神在上我身上的发条。那以后,一切都开始了奇怪的变化。”
    我忍不住追问:“发条?什么变化?”突然感觉和这个少女认识很久了,我自然的期待着她的下文。
    “后来我发现我每个星期天下午这个时间,就是三点半,也就是我和他分手的时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坐到这里,不管阴天下雨,或者晴天刮风,仿佛有什么东西连推带拉的拖着我,召唤我到这里来。坐在这个长椅上,那样子拿着杯子发呆,每次都要发呆15分钟左右,差不多是他滔滔不绝的时间吧。”她嘴角荡漾起了笑意,是格外奇异的笑容。
    “啊?为什么呢?”我完全愕然了,下意识就问。
    她用理所当然的一口气回答:“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端着杯子,保持那个姿势,这些都是我不由自主做的动作。一到时间,仿佛有魔力驱使我一样。在星期天下午三点半,我就变成了一个机器娃娃,动作准确无误,‘咔咔咔’的开始这个发呆活动。我想是神又在笑着上紧我身上的发条,咔咔咔,我就开始运作了。这个杯子呢,就好像我身上的发条钥匙一样,对我来说是很宝贵的东西呢。在发条时间,我看到了奇迹。最多就解释这里吧。”
    我冲动的打断她:“等等,你是说你身上有个发条,神在特定的时间会上紧你的发条,然后你坐在那里,端着这个茶杯,在那所谓发条时间里能看到很多东西,过去未来……希望看到的回忆、幻想、想念的人诸如此类,就像看电影,很有质感的画面,就那么一幕幕从眼前飞过?”我忍着笑,在空中挥着手问她。她凝视我的双眼很耐心的听我说完,笑着点了点头,“哈哈,哈……对不起……”
    我大笑出来了,这是我最近听的最有创意的笑话了。人是有发条的,女神玩发条玩具,光想象一下就可以笑一天了。虽然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我就是止不住大笑。她很安静的看着我笑得东倒西歪样子,一动不动,我的笑声也渐渐微弱下去,最后我不得不收敛笑容。这次在她的目光下我的脸迅速降温到零度,再次杀死细菌无数,同样还是用“尴尬无比”这个词形容最合适。她凑近我,眼睛离我的眼睛只有不到3公分的距离,“对我来说,我很期待这个时间,听到咔咔声,接着做一场不长不短真实的梦,感觉很好。”她盯着我的双眼冷冰冰的说完这句话,再次直挺挺的坐直了,抬头望向天空上面,像是一瞬间又变成了玩具娃娃。
    我像被推进了冰窟窿,完全被她冰冷气势所震慑了,只好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她看天空。对天空上竟然浮荡着奇异的形状的灰云,如同蜷曲的发条弹簧一般,有着完美的螺旋线条。我不过孩子时玩过一两个非常粗陋的发条玩具,对于上发条的声音“咔咔咔”,还有那种上发条时紧绷的手感稍微有点回忆而已。螺旋的云层上面,难道真有个捂着嘴笑的神,“咔咔咔”的上紧了某人的发条?很可疑啊,这螺旋的云,这古怪的少女……未免太离奇了,她是不是也应该在一阵“咔咔”声之后在我眼前化作一团白烟离奇消失呢?这样一想,立刻转头看她,……长椅上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竟然有点头晕,自己是不是作了一个梦?什么“咔咔咔”之类,全是梦话而已吧。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个冰冷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做工粗糙的铁皮发条青蛙,熟悉的绿色图样,黄红的条纹。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只是一闪而过,接着就被我迟钝的大脑忽略不计,只管上紧发条,放在地上,看着它“咔啦咔啦”努力向前跳跃。我突然又有个奇怪的想法:人人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下面,都有着“咔咔咔”作响的发条……不自觉的,我摸了摸我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