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光祭之章D篇
    我的体质是通常所说的酒精过敏体质。这些年来在爱普莉儿的调理下已经好了很多，如若不然可不是两眼一翻倒地不醒这么简单的事。
    原以为会躺到日光祭开始才会醒来，却是我多虑了。我是半夜被冻醒的。
    风从门缝和敞开的窗户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因为翻身而裸露在外的上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我伸手拉了拉被子，手指触到腰间的佩剑，冰冷的触感让我有活着的真实感。
    借着窗口透入的冷月的微光，我眯缝双眼打量室内——这是……风之门的客房。我家可没那么多繁杂的装饰。
    我咽了口口水，调转视线。初冬的风带起窗口的细帘，苍白的月光下，少年细腻的肌理映入眼帘。仿佛感觉不到风里蕴含的冷意，杰洛裸露着上身恣意地沐浴在这初冬才有的冷月之下。
    一道褐色的伤口从肩膀蜿蜒而下，狰狞可怖。我正要叫出口，却见那伤口在月光的抚慰下正在渐渐变浅变淡……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松开右手，淡淡的绿光从指间散开，消失于无形。这孩子，果然还是伤着了。却不愿告诉我。
    许是那叹息惊动了窗边的人，杰洛微微向床边睨来，一道紫色的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你醒了？”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本想点点头，却躺得久了，脖子僵得动不了，赶紧回了句：“嗯，醒了。”
    然后就看到杰洛轻巧地跳下窗台，毫无声响地落到地毯上，笔直向我走来。
    “你的伤口，没事吧？”我眼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移开了。
    他扬扬眉，伸手在我额头上触了触，若无其事地说道，“已经好了。倒是你，还有些发烧。”
    难怪脑子晕晕的，原来是在发烧……
    看我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杰洛皱起眉来，“你不是医者么，怎么连自己都治不好？”
    ……医者不自医。
    何况有些情况并不是医者就能解决的，譬如伊凡的老娘，譬如现在的我。
    还有手腕上那两道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痕。
    我微微翘了翘唇角，想要对他笑笑，却见杰洛脸色一凛，伸手捂住我的嘴，侧着头仔细倾听。
    楼道上并没有传来脚步声。这孩子在大惊小怪什么？
    被他捂得难受了，我伸手推他的手，推不动。
    却见他迅速收了手，掀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
    听得他低声说了句，“调整呼吸，装睡。”
    语气是生硬的命令。
    除了初次见面那些日子，这些年来他鲜有这样对我说话。看样子是有什么难以应付的东西来了，是“黑巫鬼”，还是……？
    我抿抿嘴，试探地将精神感知送出门外。
    门外……是过道。我们的房间在过道的一边，另一边是隔着走廊两两相对的客房。
    没有人，但也没有风。有什么东西从一头过来，悄无声息地，却带着腐臭的呼吸和黑暗的气息。它在一间门前停下来，无声地拧动门把手……
    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收回外放的精神。
    ……黑巫鬼之后，竟然来了巫妖。
    桑泽村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这么多亡者潜伏进来？
    边境已经开始不太平，蠢蠢欲动的是人，还是黑暗？
    身边的人动了动，少年的身体带着冬夜的凉意透过衣物传来，向我警示。以目前的状态，绝对不能和这种生物碰硬！杰洛，杰洛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提醒我的。
    我咬紧牙关，闭上眼，放松精神……很久未有的无所适从的无力感，然而一生只要有那么一次就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东西已经走了。”少年清冽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慢慢睁开眼。
    杰洛正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下外套，拍了拍灰就这样套上。
    “我们不是它们的猎捕对象。”他头也不回地说，又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虽然很久以前就觉得你肯定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才躲到这样的边境小村庄里，但还是搞不懂你这个人。”
    我翻身坐起，掀开被子下床穿鞋，“你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伸手放开手里凝聚的绿色光球。
    “自然天赋者可没有什么战斗力！”杰洛看了一眼很快散入黑暗消失的绿色光晕，“你这是打算干嘛？”
    我一时语塞，难道告诉杰洛我怀疑亡者们猎捕的对象是他？还认真地考虑过如果正面遇上可以给他作辅助治疗？
    说出来恐怕会被笑掉大牙吧！
    我还真就说出来了！
    杰洛愣了愣，眼睛弯了弯，居然忍住了没笑。待我穿好鞋检查好身上佩戴的事物，他随即向窗边走去。
    “三楼没问题吧？”
    不等我回答人已消失在窗口。
    喂喂，要跳楼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先？爹爹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我探出头目测三楼到地面的距离，杰洛在下面仰起头看着我，伸手做了个下来的动作。
    我缩回头，咬咬牙，身体已经先于思想跃出窗外。
    月光下，黑发少年好像又笑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只是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地出了“风之门”的大门。
    耳边是汩汩的流水声，沿着映着粼粼月光的溪流往西而去，穿过两座小桥，从铁匠铺和杂货店的墙根下溜到早就停工不知道多少年的磨坊内。
    脚步终于缓了下来。
    绿色的星星带着光纹划出一道弧线，照亮月光进不来的黑暗，静静地悬在头顶。
    “出来吧！”在我打出那串星光的时候杰洛已经站在我身侧冷静地开了口。
    一阵细碎的悉悉索索之后，裹着斗篷的黑影从磨坊残缺的外墙后走出来。
    黯淡的光线下，对方的身形并不明显。
    不明显是一回事，那股与前晚操纵者相似的气息让人想忽视都难——何况对方还跟了我们一路。虽然感受不到恶意，但黑巫鬼和巫妖的事肯定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那人伸手掸了掸斗篷上的灰，然后脱下兜帽。
    噢！这还真是……该怎么说呢，难得一见的美人？
    好吧，如果忽视他喉咙上突出的喉结的话。
    冰蓝色长发一泄而下，散发出朦胧的荧光，给人一种梦幻不真实的感觉。额前挂了一颗价值不菲的炎阳石，雪白的脸蛋上方嵌着一双金色眸子，即使穿着黑色的斗篷依然掩盖不住他天生的贵气。
    “哼！”杰洛重重的一声冷哼把我拉回现实。
    我回头看了眼眉心皱得可以夹死嗡嗡虫的儿子，又回头眨眨眼，“这个莫非是诱惑术？”
    作为自然天赋者，面对这种肆力者都会的初级法术，我居然上！钩！了！？
    站在墙根的冰蓝美人不见了，立在那里的是一名棕发的瘦高个儿男子。
    老天！我居然差点被人用诱惑术骗了！难怪杰洛的脸色那么难看！
    杰洛的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又没有发出声音，应该是问“你看到了什么”之类。毕竟诱惑术会让人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打死我也不能说自己看到的是某只母老虎吧！！
    那人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会看穿他的伪装，先是惊讶了一番，然后面上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举步向我们走来，并在五步之外停下来。
    我谨慎地盯着他的每一步举动，确定没有法术波动之后才放下心来。诱惑术之类的小法术虽然简单，迷惑心智方面却不可小觑。杰洛似乎不受这种法术影响，但我……天生对这种法术缺乏抵御力。
    “小生名叫利奥波特，正如你们所见，是一名黑暗天赋者。”对方似乎不喜欢“亡者”这个称呼，自己切换成了古老的称谓——黑暗天赋者。
    天赋者，指的是拥有光明、黑暗、自然或其它暴力系术法天赋的人。一些为国家所用，还有一些进入三塔，黑暗天赋者的去向比较单一，往往会进入混沌之城。
    天生具有两种或两种以上天赋的人又被称为肆力者。
    他一来就向我们坦白自己的身份，胆子不小，还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来意了！
    “黑暗天赋者不是一般都在混沌之城呆着么？怎么会跑到边境来？”不管怎样，之前吃了诱惑术的大亏，现在更大意不得，我一边留心他的举动，一边小心地询问。
    这名叫做利奥波特的男性很明显受过非常好的教育，他向我们行了个西林的礼，然后才娓娓道来：“的确大多数时候小生都呆在混沌之城内，但偶尔也会外出透透气，”他耸耸肩，眸子反射着莹莹的绿光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作为天赋者你应该知道，混沌之城的入口有多难找——任何黑暗的处所都有可能是它的入口，”他叹了口气，“如你所见，这次出来办完事之后……小生发现自己找不到入口了。”
    他说得倒轻松，可惜我没法相信他的鬼话，而杰洛的表达更为直接：他抽出了我的佩剑！
    “不是找不到入口，而是压根就没打算回去吧！”
    话音甫落，头顶的绿光也同时被收回。
    黑暗中短剑划出短暂的流光，钝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只响了一响，熟悉的雪松木的气息回到身边。
    我重新抛出几个绿色光球。
    只是一击便已得手，那人倒是不堪一击。
    那名叫做利奥波特的黑暗天赋者靠在一堵断墙之下，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浑身上下不见狼狈，只是右手臂有暗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滑落。
    “没想到小小边境村落的小孩子也如此厉害，”对方笑了笑，“小生倒是看走了眼。”他抬起受伤的手臂，任血液滴落：“如此，医者大人应该能够看到小生的诚意了吧？”
    我莞尔一笑，“哎，我就一医者，担当不起‘大人’二字，再说你有没有诚意跟我有关系吗？”
    果然对方傻了眼。
    杰洛抿着嘴似乎在思索什么。
    “要真有诚意，我有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我又说。
    “风之门”里听到的消息总让我有些心神不宁，既然对方是黑暗天赋者，或者可以打探到相关信息。
    “那医者大人等会可以给小生疗伤吗？”利奥波特眼睛珠子转了转，手臂抬了抬。
    我笑出声来，“听说黑暗天赋者的自愈力很强，还需要我这样的村医？”
    对方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好吧好吧，我愿意给你治疗这个伤口，”我挑挑眉：“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对方点了点头。
    “隔壁几个村落的黑巫鬼事件是不是你或者你的同党做的？”
    “小生怎么会做出伤害平民的事！！”利奥波特惊讶地叫起来，又立刻压低音量：“小生一直逗留在这个村外，昨晚才趁乱进来的……一直躲在那个‘风之门’的后院，”他委屈地吞了吞口水，“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呢！”
    这个答案不算令人满意，我烦躁地挠了把头发，继续问下去：“那你认识那伙黑巫鬼吗？”
    “没看到谁知道认不认识……”对方不满地咕哝着，“把黑暗天赋者混淆成‘亡者’，你们这些光明信仰者……”
    我抽了抽嘴角：“我们可不是光明信仰者，你倒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暗天赋者——”
    “那些黑巫鬼和巫妖寻找的人是你对不对？”杰洛的声音插进来，他似乎已经结束思考，正冷冷看着靠墙坐起来的利奥波特。
    对方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反复打量我和杰洛。
    其实杰洛的话也微微让我吃了一惊。我不是没想到这些亡者突然出现在边境村落的原因，巫妖这种比黑巫鬼更容易隐匿身形的亡者是最佳的消息探子，出现在边境要么是混沌之城的那些人蠢蠢欲动，要么就是寻找什么人……
    毕竟亡者经过的地方往往鸡犬不留！
    利奥波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小生现在已经在这里了，你们想要怎么办？把小生交给巫妖也不见得就能保住村民的性命。”这是承认杰洛的猜测。
    “你明明可以隐匿自己的气息，为什么没有，反而把他们引到桑泽来？”杰洛蹙着眉，冷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大有对方回答不满意就挥剑出手的意思。
    利奥波特的脸色也很是不好，大有赌气不回答的意思。
    这两个都是孩子脾气么？
    “他的黑暗天赋被锁了，大概是想找我解锁。”我叹息着。
    要不是被锁了天赋，这人应该没那么弱——依然是我的直觉。
    可是并不是每个医者都有能力解锁。
    但他的确是为我而来。
    ——而那些黑巫鬼和巫妖却是为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