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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儿好不容易在半路上追到陆大,好言安慰了一会,就和陆大一路说笑走到了海边。
苍穹聚散浮云幕,树海人家绘墨画。月光融消海色处,水波浪潮斩银华。
今晚是方外天祭典的第一天,也是方外天的居民期望来年神明庇佑风调雨顺、仓粮禀实,为数不多的娱兴节日之一。
咸涩海风中夹杂浓重的鱼腥味,仍有不少人兴致高昂聚集在海边,大家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今年下的网比之去年如何。
众人呼吸起伏之间,远处海面缓缓驶来一列船队。
船队行船中,船身不时剧烈摇晃。等行船至离海岸几里处之时,上身赤裸的汉子跳下渔船,落入水中的噗通声引得岸上的人频频张望。他们手中拉着渔网向海边游去,身后渔网中似乎装着什么巨大的事物,挣动时,挟裹着水花划过条条银线,拍击海面发出哗哗声。水花激起巨大的波纹,片刻之后,仍向周围扩散。
汉子们游上了岸,不少民众上前自发帮忙拉网。月光清明,但到底看不大仔细网里装了什么东西,等拉上了岸,来晚的民众不得不往后退去,原是一条大约长二十丈宽十六丈的大鱼。
大鱼身披金鳞,鳞片没有在月光照耀下反光,反而柔软的像褪去的蛇蜕。这条大鱼的形状,鱼头鱼尾较之寻常的鱼有些奇怪,鱼头俨然是威严不可犯的龙头模样,而鱼尾则状似葫芦。
夜色沉静,大鱼被拖上岸后气息奄奄,守在一旁的孩童早急不可耐,伸出手胡乱摸了一通之后,搓着手被娘亲扯着耳朵,心满意足地回到人群里。
两个垂手侯立身穿白色长衫的青年男子,揭开缠绕在发出灿灿白光,需一人环抱才能抱满的树枝上的长布。
海岸边顿时明亮如昼,照得沙滩上人影交叠。
吆喝一声,大家齐力将大鱼下的木架支上抬架。两名青年男子手脚麻利,各自将树枝捆绑于两根圆木上。捆好的树枝旁,又走来两人,与先前两名男子合力抬起树枝,立于盛放大鱼的木架前方。走上来三三两两妇人,将藤条编织而成的篮子里的鲜花取出,细心点缀在鱼身周围。
刚上岸的汉子稍作休息,便换上了白色长衫,饮下妇女手中端来的酒水,戴上呲牙瞪目的木雕鬼脸面具。面具左右各插着两根长及小臂的彩羽和颜色各异的鲜花,与诡异的面具巧妙贴合得质朴天然。
汉子穿戴完毕之后,一声低喝双臂发力抬起了盛鱼的木架。
稚童在人群之中穿梭嬉戏,交好的人们低声交谈,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平安喜乐的笑容。
不多时另一队船队驶来,这次网住的鱼,也是一条龙头鱼身的怪鱼,只不过是身披银鳞,鱼尾形状为芙蓉。
一切皆已准备好,只待启程。
人群中走出一位胡须皆白的老者,恭敬地朝着海面躬身一拜,然后走到队伍前列,高声唱诵着祝祷词,声音低沉悠扬,场面顿时肃静起来。
乘游方外兮,日月循常。四时有序兮,万物善长。扬扬舞乐兮,神灵怡情。诚礼相诵兮,予我岁丰。
老者唱诵完毕,吩咐从旁低首伫立的随从,祭典开始。
聚在一起的调皮孩童顿时炸了锅,一路欢快的撒丫子,用敞亮的嗓门到处宣告祭典开始,聚集在海边的居民也一路欢声笑语随着队伍陆续离开海边。
老商头停住脚,他嗅到了空气中浓重的鱼腥味。方外天虽则是一座四周环海的海岛,但在人来人往的长街里,闻到这么重的鱼腥气还是不平常。
“祭典开始啰!”小孩欢快的喊声远远传来。
行人急急往长街两旁退去,老商头见状也随着人流往街边退去。
身穿白服的面容姣好的少年少女,旋转着步子从长街旁板屋走出来,穿过人群在空出来的长街道路上载歌载舞,活泼可爱得像春日柳上莺。他们头戴用彩羽和鲜花缀满的头饰,在颊边垂下来的用鱼骨打磨做成的璎珞,也随着轻快的舞步跃动。他们手中托着盛满稻米的陶罐,抑或拿着曲尺形的石磬。敲击石磬的声音和着柔美的歌喉,如山泉溅落、玉石相击,听在耳里十分受用。老商头听了一会,隐隐听得出曲调。
远处传来的光芒,乍一看有些刺眼,老商头站在人群后也不得不用手挡住。须臾,队列从长街晦暗的边缘走了出来,老商头这才看清,原来是队前的树枝发出的白光。等行至老商头面前,鱼腥味越发浓重,老商头拨开人群踮着脚抬眼粗略看去,壮汉抬着盛放两条批被或金或银的大鱼木架从他面前走过。那条树枝和那两条鱼他都识得,是形似构树的迷谷树和龙头鱼身的鳌鱼。
老商头的脚步不再往前,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巡视。未几,往街边团花紧凑的梨树行去。老商头佝偻着身子,背着光,避开伤处倚靠在树旁。光亮沉暗,鲜有行人经过,老商头睁着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脖子,隐约有些倦意。
“玉章兄,我可找到你了。”
全富贵走到林玉章面前,顿了顿,“天色已深,你伤势初愈,还是早些回五儿家歇息吧!”
“有劳富贵兄了。”林玉章嘴角漾上笑意。
全富贵本想顺着说下去,凑巧他跟林玉章的关系仅限于点头之交,相顾之下,两人确实无话可讲。自从他遇上了林玉章,心肠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样实在不是他所期望的。
“你的额间为什么会有一个红点?”全富贵眼光不着意落在林玉章的额头,想也没想伸手去擦拭。
林玉章按住全富贵的手,清冷的目光不着痕迹掠过全富贵。全富贵才觉唐突,想要收回手,却只觉被按压在林玉章手掌之下的手指触感灼热,肺腑都像要被烈火焚烧殆尽。
全富贵腾地收回手,心起波澜,自吃下内丹以来,他的手掌明明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为何刚才能感受到被火焚烧的高温痛苦?!
“不小心弄的伤口。”
全富贵猛地一回头,才发觉林玉章双眼注视着他。端正疏离,是在审视他。
“哈哈。。。”全富贵收纳起心中晦涩不明的心情,语气轻巧,“海边可真凉。”复又垂眉诚恳告罪道,“第一天刚来方外天的时候是我太鲁莽,想来你刚醒,我不该和你说话一整晚的。不过,我是觉得你我好像多年未见面的故人,才会如此叨扰。”
林玉章却是不接话了,宽慰地拍了拍全富贵的肩膀。
“那个,说起来在浮荡。。。”全富贵突觉说漏了嘴,见林玉章面上并无异样,思虑片刻接而道,“来这里之前,我也见过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模一样?”林玉章波澜不惊的脸上,好似有些微微吃惊。
“真是巧啊,莫非你还有个孪生兄弟?”
“我也不知,想必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全富贵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意,“玉章兄你说这世间有没有神仙鬼怪?我原本是不信的,你信吗?”
“我要是信了,那就辱没了先生教导的圣贤书了。”
“那你从不怀疑你是为什么来到方外天的?”
“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已经不记得,就不要再多说了。”林玉章摆了摆手,“富贵兄也是读书之人,就不要再说些子虚乌有的话了。”
这世间原本就有妖魔鬼怪,有修道的人,有愚昧的世人,全富贵现在信了,平淡的接受了光怪陆离的现实。不过世上大抵是没有神仙,要是有,怎的不听他信善的祈求。哪里来的神,哪里来的仙,不过骗人的罢。
全富贵脱掉身上的短衫,包裹住右手,抓过林玉章的手放在鼻下,“你说得对,当受则受,只是捡来的这条命我想珍惜,我想知道为什么。”
“富贵兄你此番多做纠缠,究竟为何?”林玉章端正面孔冷声说道,指尖刚停及全富贵鼻端,便立即抽回了手。
“我是个活死人,你察觉到了吗?”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即使萍水相逢,我们相处也不过几日。”
为什么,全富贵突然语塞,是啊,为什么,两人之间默契地沉默起来。恰好此时,海浪泛着粼粼波光,拥挤着推上岸,一扫之前的静谧。
“富贵兄,我并非无知小儿,我不喜男色。”不喜男色,这几个字林玉章说得冷淡无比。
四目相对,全富贵被林玉章逼视得心头寒凉,生生把余下的话咽下去。尽管匆匆掩饰着隐秘的悸动,尽管胸腔之中再无温流流动,却仍体会到了心如惊雷的感觉。
“你对我一无所知,喜爱的是我的什么?”林玉章弯起眼睛含笑,“我的皮囊吗?”
“这种喜爱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就算不是我,富贵兄遇到如我一般皮囊的人,大抵也会动心。你所爱非我,何必执着?还是说你只求一夜露水姻缘?”林玉章疾言倨色,脸上没了笑意。
“我虽非高德君子,但也厌恶你这样的行为。”
“你我同在一个屋檐,望以后相见不必变成陌路。”
“不,我只是。。。”全富贵急忙开口又住了嘴,他知道比起沉默,苍白的辩解更招人嫌恶。
他想要追寻的模棱两可的答案,而面前人明显不欲纠缠。然而他自己未曾发觉,轻易被人察觉的浅显心思,一言道破的不安却如此明显。如此而言,林玉章此番剖白也不像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他清楚地明白,他克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流露。他直觉自己在害怕,害怕再错过下去只会追悔莫及,患得患失的感觉引/诱得他百转回肠。
“多谢你来找我。”
一前一后,走在回家路上的两人,其中一人突然开了口。全富贵放缓了脚步,分不清背后人真情假意的道谢,但不妨碍他嘴角微微上扬。
长街上行人逐渐少了起来,老商头却仍旧背靠在梨树树后,他或许在思量什么,总之在此期间没有移动分毫。
“我也要去凑一些热闹了。”老商头忽然大掌一拍。
老商头绕开地面上湿漉漉的痕迹,信步走进长街旁的一条岔道。岔道长满杂乱的草丛和低矮的灌木,看样子是鲜少有人经过。荒野寂然,往前行进,不多时便看到前方一片通体发白的树林。树枝上垂挂着白色的棱柱,在黑夜里也显露出羸弱的白光。老商头走进了几步,眯着眼仔细观察着地面,草叶上不知凝结着何物,也是通体莹白。
平日里方外天都会有居民严加看守,今日正逢祭典,看守有所减弱。老商头迟疑片刻,随手捡起一块碎石丢往草地,迟迟没有看见异动,到底不放心,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把它折成小人的模样,心疼的看着的右手食指半天,狠下心咬破,点在小人头上驱使它前进。所料不差,小人刚踏上草地,忽的一声,草叶上聚集的白色的小虫飞舞起来,聚集成一股白色的飓风把小人吞噬殆尽。
老商头顺手擦了擦背上的冷汗,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行动。
冰蚕遇烈火炙烤,可得冰魄。老商头不慌不忙从腰间抽出一张雷火符,吞下一口黄酒,朝栖息在草叶的虫群喷去,噼啪,虫群皆化成通体雪白的晶体。老商头放在指尖拈了拈,随手扬开,继续往前。
五儿把头搁在陆大的肩膀上,喃喃自语。
“好像一直没看到玉章哥哥跟富贵兄弟,有些可惜。”五儿郁闷地吐出一口气。
陆大险些又要掉头离去,五儿一把拉住他,“我是说他们刚来,没来参看祭典有些可惜。”
陆大心虚地低哼一声,“我才不是这样的人。”
五儿摇摇头,真是个醋缸子。
队列攘攘穿过岛上林海,栖息在深林处的萤火虫被惊扰的上下飞舞,沾染了一身夜露,才抵达海岛的另一边海岸。海岛方圆大约百里,就算穿岛而过也不是很费力,与海岸另一边的情况不同,此时艳阳当空,海面上升腾起袅袅水汽,在稀薄的水雾中逐渐显现出一座朱门绣户的高楼。危楼摇摇欲坠,高矗入云。而后陆续出现了不可计数的鳞次栉比的大厦,大厦外围耸立起红墙碧瓦的城墙,延绵到几里开外,与海平线交融处肉眼不可分辨。海上若有若无的幻境渐渐化为一座城郭。
城门前生出一株盘曲生长的绿芽,长出紫色的根茎深扎于城门台阶之下,转瞬之间长成大约百尺没有枝桠的大树。树身长出绿色的叶子,待稍长于城墙,突然停止了生长,枝干褪去了颜色,叶子枯黄凋敝,嘎吱一声,即使站在岸边也听得到的巨大声响。树干齐腰断裂,树身长度刚好连接了海岸和城郭。
乍然间,海面水雾交绕成云海翻腾,使得城池若隐若现、形迹飘渺。
众人齐齐跪伏在地上,从中分出一支队列,踏上可供二十多人并肩行走的树干。
少年和少女们轻歌曼舞走到城门前,交叉跳跃分出两队立于城门两边。紧随其后的汉子把抬着的两条鳌鱼木架摆放在城门前,白须老者从抬椅走下来,恭敬地用铺首叩响城门。城门内倏忽传来美妙的歌声,缠绵动人不闻俗意。听声如领令,队列众人弓着身子往后退了回去,转首缓慢有序地走向岸边。
等他们都退到了岸边,海面景象突然消失,眼前所见依旧是月夜共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