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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朝生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天已经黑透了,月亮很圆,趁着月光往回走。回到堂屋,躺在凉席上,觉得整个身上的骨头都在被人拆分,拆了组,组了拆,一遍又一遍,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双手也没了知觉,下午割麦子的时候,血泡已经磨破了,所以整个下午朝生都是戴着手套,情况倒好了一些。
    朝生回想起,这似乎是两世来累的最惨的一次,上辈子,好像是大伯和奶奶收的粮食,朝生回到学校上课,也许是亲人去世,那时候一直活得浑浑噩噩,所幸,在那之前,他已经被学校确定为保送名额,不然,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落榜。
    临考前一周,学校给高三的学生放了几天假,让他们调节一下心情,到时候直接去省城考试。由于朝生是直接保送A大经管系,所以直接回家了。到家之后,才发现厨房的米缸,面缸空空的,连耗子都不乐意光顾,便去厢房看了一下,原本应该有的粮食,一粒都没有在顾家。
    便去村头的奶奶家要点吃的,朝生刚开口,顾奶奶就直接趴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你怎么被那个扫把星克死了,现在你死了,谁来管我老太婆啊,今天这个来问我要口粮,明天那个问我要钱,我老太婆能有什么,老头子你死的好早啊,咋不带我走……’’
    顾朝生只感觉到脑袋发懵,午饭没吃,又从学校赶了十几里的路回来,整个人都蔫蔫的,被奶奶这一哭,直接吼了起来,“奶奶,您说的扫把星,那是我妈,是您儿媳妇,我是您亲孙子啊!’’
    顾奶奶被朝生一吼,直接顺溜的从地上爬起来了,行动之敏捷根本不像70多岁的老太太,也忘记哭了,只是讪讪的瞅着朝生。
    “朝生,你爸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能对你奶奶大吼大叫。’’刚进门的大伯父冲着朝生教训道,一张脸拉的老长,怒瞪着朝生。转身搀过顾奶奶,“娘,您没事吧,这小兔崽子没吓到你吧。’’
    顾奶奶像是有了靠山似的,挺了挺胸,“什么儿媳妇?我根本就不承认,嫁进来第一年就把公爹克死了,没两年父母就没了,现在又把我的二儿克死了,’’顾奶奶说着说着就哭了,“现在你爹不在了,你个小兔崽子就敢对我大小声……’’
    大伯父拽了拽顾奶奶的胳膊,轻声说:“娘,你就少说两句。’’显然也是觉得顾奶奶的话不好听,闹这么大阵仗,已经有邻居在门外往里瞅了。
    朝生眼睛红红的,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对着这个70多岁的老人,无能为力,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转身跑出了屋子。
    一溜烟跑到父母的坟头,在那呜呜的哭,他一直都知道奶奶偏心,但是没想到会绝到这种份上。
    顾妈妈嫁过来第一年顾爷爷就脑溢血,猝死,顾奶奶就怪到顾妈妈头上,说她命硬,克死了爷爷,身怀六甲的顾妈妈忙里忙外,操劳过度,加上心情抑郁,以至于差点流产,才让顾爸爸下定决心分家。分家时,顾奶奶就给了小两口一袋玉米面,一袋红薯和几个锅碗,顾爸和顾妈几乎是净生出户,还是在村里借了别人废弃的牛棚才安顿下来。
    每到逢年过节,都在一起,顾奶奶一分压岁钱都没给过朝生,甚至没怎么正眼看过朝生。小时候,朝生还会想是不是自己调皮,不懂事,奶奶才不喜欢自己,但是大堂哥二堂哥经常打架,逃课,奶奶都没训过他们,慢慢的朝生知道了,看一个人不顺眼,讨厌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理由,不论你再优秀,和她有任何血缘关系,都改变不了她的看法。
    “朝生,’’顾伯伯从村里找了出来。
    朝生低着头,没有吭声,也没动,就跪在父母坟前。
    顾家大伯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杆,点燃,啪嗒啪嗒的吸了起来。
    其实从小他就嫉妒这个弟弟,学习好,长得好,能说会道,嘴还挺甜。小学没毕业,顾家大伯就辍学了,就是为了挣钱让小弟读书。年轻的时候顾奶奶挺自私的,就是因为小弟学习好,让她有炫耀的资本,在村里享受着左邻右舍的吹捧,所以什么都紧着小弟来,新衣服,新鞋子,甚至是偶尔煮的一个鸡蛋也都是小弟的。知道他要娶一个农村的女孩,其实顾大伯挺得意的,就像是以前你处处压我一头,到头来才发现,其实不还得在家种地,娶了个老婆还比不上自家婆娘的家世好。所以当时顾奶奶让他去劝一下二儿子,他也只是答应了,根本就没动。
    呆了很久,久到朝生觉得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顾家大伯才把烟杆在地上磕了磕,塞回口袋里,掏出一打钱递了过来,这是你们家粮食卖的钱。’’
    顾朝生接过钱,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大伯,顾家大伯起身,打了打身上的土,又回村了,只留下朝生一个人在坟头坐着……
    朝生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公鸡刚打鸣时,朝生又起来了,许是睡了一觉,感觉又有力气了,就这样在王叔,王婶的帮住下,四天左右终于收完了麦子,就等着拉到粮站卖掉。
    地里一切忙完了,朝生就去找那家‘受害人’――一个有点发福的中年妇女,穿着藏蓝色的长袖衬衫,让朝生带着在地里转了一圈。
    “收的到挺快,呸,小兔崽子。’’下河村的胡大嫂悻悻的说道,显然不高兴地里一点麦子都没了。她原本想一个农活都没干过的小子,怎么可能在这几天就把麦子收完,到时候直接拿回地,连地里的麦子都得是自家的。
    “胡婶子,你把我写的欠条给我吧!’’顾朝生也没理会胡婶子的咒骂。只是要回自己写的欠条,农村人总觉得有了欠条要东西也能方便,就像是攥在自己手里的才能让人安心些。
    胡婶子瞪了朝生一眼,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张邹巴巴的纸,朝生拿过来看了看,就是自己写的欠条,还有自己的署名,当着胡婶子的面直接撕了,就回家了。
    胡婶子看着朝生远去的背影,又呸了几声,才仔细看了看自己家的地。当初她就是知道顾家有六亩上等的田地,才开口要的,下河村人多地少,而且土地大多贫瘠,地不够肥,每年花尽了大心思侍弄那几亩地,但收成一般,你不管,它就更不行。不过现在有了顾家这六亩地,就能让自己和孙子生活更好。
    其实出事那天,儿子和儿媳妇当天刚打了一架,俩人不顾孩子就要去办离婚的,她也劝了,可就是没人听。现在倒好,儿子和儿媳妇都死了,就只有一个孙子和她相依为命。其实她也不知道儿子死了是幸还是不幸,没死前,一直只知道吃喝赌,根本就不管家里的一切,只知道伸手问老娘要钱,儿媳妇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地里活不干,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就只知道和村里人唠嗑喝茶,家务活也不知道干。天天还得她去伺候一家大小的吃喝,但是总归是自己的亲儿子。
    不过好在这次顾家赔了不少,一辆车就得小两万,又赔了不少现钱,现在还有几亩地,喜滋滋的去地里转着,看看到时候种点啥好
    朝生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幸运的,至少今年的麦子全在自己手里,有钱供他读自己喜欢的专业,在勤工俭学,可以支撑到大学毕业。他打算放弃保送名额,到时候考首都的医科大。
    叔,你怎么在这坐着?’’刚回到家就发现王叔搬着小板凳坐在顾家门口的那棵槐树下吸着旱烟。
    “朝生啊,地给了吗?’’
    “给了。’’朝生也到树下直接找了一块砖,就坐下了。
    “那欠条呢?’’
    “要回来撕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就没有在讲话,王叔一直在吸着旱烟,微微有些焦香的烟草味弥漫在两人之间,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多好的地啊!’’过了很久王叔才发出这一句感慨,“行了,上学的钱不够,叔借给你,别苦着自己。等你毕业,找到工作再慢慢还。’’
    朝生抬头看着王叔那张因为长期劳作,经过风吹日晒,黝黑而粗糙的皮肤,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大波斯菊,一层一层的褶,有点浑浊的双眼,朝生觉得自己眼角湿润了,鼻子发酸。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朝生和奶奶,大伯闹翻了,是王叔在他揭不开锅的时候,每天给他送饭。他记得王叔的手干枯而黝黑,指甲里还有常年洗不净的污渍,但就是这双手让他在父母死后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顾朝生深吸了一口气,“叔,我打算把麦子明天都卖了。’’
    “行,到时候叔和你一起。不过,你先把自己吃的留下。’’
    “知道了,叔。’’
    ……
    第二天,朝生睡到自然醒,精力充沛的爬了起来,就着昨天晚上王婶给送的卤鸡腿,啃了两个馒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才关门出去。
    鸡腿还是王婶省下的,这段时间的强度劳动才让王婶一咬牙宰了一只鸡,卤上。许是看到朝生这段时间瘦的厉害,以前白皙的脸,现在也枯黄了,就送了个鸡腿,几块鸡肉让孩子补补。
    “朝生,吃好饭了吧。’’王叔显然已经等得挺久,一看到朝生进来就迎了上来。
    朝生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叔,我今天起得有点晚了。’’
    “行了,’’王婶递给朝生一块西瓜,“你也别说孩子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一会好,看这段时间累的。’’
    朝生赶紧接过西瓜,几口就啃完了,随手把瓜皮扔到鸡窝边上,立马就有几只鸡围上来,在那啄着瓜皮。
    “屋里还有,要吃自己拿。’’王婶一边收拾一边向朝生唠叨。
    朝生摆摆手,“不用了,婶。我刚吃完饭过来的。婶,你卤的鸡腿真香。’’
    “下次婶在卤,还有你吃的。’’
    王叔吸完一支烟,把烟头扔在脚底下,踩了一下,“行了,咱爷俩把麦子装车吧,早点卖了,早点回来。’’
    粮站
    “今年收成不错,一亩地合到1000多斤了。’’王叔拍拍身上的麦芒,“不过我听说今年很多地方收成都不好,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咱们村还不错。’’
    “嗯,今年粮价也不错。’’朝生附和道。“也许就是因为今年收成都不大好,国家才把粮价调高了,让农民多赚点,不至于忙了一年,啥都没有。’’
    “行,你小子懂的就是多,不愧是高中生,不像叔大字不识几个,就是一睁眼瞎。’’王叔回头,“坐稳了。’’
    “叔,您就别自谦了,您吃的盐比我吃的米都多,我就是耍耍小聪明,您那才是大智慧。我还得向您学习才行。’’
    “行了,别贫了。把钱装好,走了。’’王叔开着车,看到路边背着书包的学生,“明天该回学校了吧。’’
    “嗯,今都25号了,我明天回校在复习十来天,到7月7、8就该去省城考试了。’’
    “哦,这叔也帮不上啥忙,还得靠自己。’’王叔回头,“哎?朝生小子,你不是什么保送名额吗?咋还要考试?’’
    当初顾朝生被确定保送时,在村里乃至镇上可风光了一把,不用自己考,大学就直接录取了,可把顾爸顾妈喜坏了。直接带着朝生去县城里买东西,顺便放松一下心情,就是因为回来的路上顾爸喝了点酒,在邻村的一个转弯路口和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相撞,就是由于紧急关头刹车失灵,车子直接撞到河沿的树上,车头玻璃破碎,直接扎到三个人身上,而摩托车直接飞了出去,造成四死一伤的局面。
    本来在农村这事都是私了,赔钱,但不知为什么,邻村那个胡大嫂直接把顾家告上了法庭,由于双方全部死亡,法医证明顾爸属于酒后醉驾,承担全部责任,所以顾家不仅赔了巨款,还付了高额的诉讼费。
    “叔,我想放弃保送名额自己考。’’朝生思量了很久才说出来。
    “什么?’’王叔一个紧急刹车,直接让朝生打了个趔趄,王叔把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又掏出烟吸了起来。
    保送名额,这是多大的好事,朝生居然要放弃,如果自家的小子有这能耐,王叔觉得自己睡觉都会笑醒了。现在居然朝生要放弃,王叔觉得想不明白,这不就等于把到手的大饼又送人了,是一样的。
    不过转念一想,朝生这小子一直学习成绩很好,也许真有能耐考一个更好的,再说孩子爸妈都不在了,早晚朝生得学着自己当家。说句不好听的,孩子亲大伯,亲奶奶还在呢,怎么也轮不到这个当叔的做主,尤其还不是亲叔。虽说朝生和那边不亲,但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怎么着都是一家人,算了,能帮点是点。
    朝生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别人一定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自己傻。但是朝生决定放弃保送不仅是因为想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同时还是不希望走上前世的老路,不想再遇上那个让自己爱过,恨过,痛过的人。朝生前世虽说没有参加高考,但是后来又找了卷子,自己偷偷做了一遍,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参加高考,所以总觉得带着一份遗憾,那张卷子也被朝生看了改,改了看,就连答案也像是刻在脑海里,怎么都忘不掉。所以,他有把握考上首都的医科大。
    “行了,你也别小心翼翼的了。叔只希望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王叔的话音还没落,朝生就赶紧表明心态,“叔,我想这么做,不是冲动才做的决定,我有把握一定能考上。’’
    王叔看着朝生就差没学电视上的人四指对天发誓了,失笑:“行了,你考虑好了就行,只是朝生,以后这个家只能你做主了,做什么事,多考虑一点,咱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不懂得就来问叔。’’
    “叔,我知道了,咱回家吧,婶该等急了。’’
    王叔又发动车子,回村里了。朝生松了一口气,他说的有底气,但是要是王叔极力反对,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善意的,对他好的,他真不知道怎么拒绝。现在王叔没反对,真是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婶,我们回来了,二蛋又去上学了?’’朝生在屋里没看到二蛋,又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王婶正在喂鸡,用一些菜叶混着一些糠,王婶一边往鸡窝前的盆子里放鸡食,一边咯咯的唤小鸡过来吃食,“二蛋刚吃完就回学校了,今天卖的咋样?’’
    “婶,你不知道,今年的粮价是1。2一斤,卖了7000多块呢。’’
    “哦,真的,今年粮价真不错,那今年我家的麦子不是就能卖一万多了。’’王婶也喜滋滋,农村里最看重的就是一年的收成,粮价好,怎么能不高兴。
    王婶拍拍手,起身进了厨房,“你们两个快过来吃饭吧。’’
    饭桌上王叔和朝生都狼吞虎咽的,显然是饿坏了,王婶帮忙剥大葱卷饼,“朝生,你可别傻的把钱都给你奶奶了,自己留着。’’王婶一边给王叔递水,一边劝朝生,“听到没朝生,等你上了大学用钱的时候多得是。你要是让你奶奶拿着,到时候你一分都见不着。’’
    “哎,婶,我知道了,这些钱我会自己留着。’’朝生知道王婶是为了自己好,自己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前世握着手里的1000多块钱,傻得以为这就是卖粮食的全部,傻得认为奶奶对自己还有亲情,最终连房子都没保住。其实后来,朝生才知道那1000块钱还是大伯硬从奶奶那要出来的,照奶奶的意思是一分都不给朝生。朝生听了王婶的话真想点个赞:王婶你真相了,奶奶还就是这样的人。
    你在朝生面前胡说什么呢?’’王叔皱着眉头打断了王婶的话,真是,这种话怎么能讲,像是成心不让人祖孙和好。
    “怎么,我说的不对?就他奶奶那样的就干的出这事,尤其是那大伯母也是一极品……’’王婶不服的回嘴。朝生一年到头都没吃过顾家老太太一碗饭,就是顾爸顾妈忙得很了,宁愿把孩子送他们家也不会让顾奶奶看着。老太太偏心村里人谁不知道,老大家的都是宝,就这个是草。当初老太太年轻时宠二儿子,那是恨不得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老了就反过来了。村里人一直觉得是朝生妈的问题,但是后来发现,挺孝顺,能干一人啊,就是老太太不待见她,每到逢年过节,不都是大包小包的送,该出钱就出钱,该出力就出力,从没推过,也就老太太一直拧着不肯让步,所以越来越僵,以至于后来的关系比陌生人还不如。
    “闭嘴!’’王叔急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是朝生的奶奶,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
    “没事,叔,婶没有坏意,也是为了我好,婶就是性子直了点。’’朝生赶紧出来打圆场,“婶,我决定放弃保送名额,自己参加高考。’’朝生看着气氛挺僵的,赶紧出来转移话题。
    “什么?’’王婶也被震住了,忘记了刚刚的话题,“朝生,你咋能放弃,听婶说…’’
    朝生看着王婶的第一反应,和王叔如出一辙,就连表情也差不多,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婶,叔知道了,你听叔说吧,我回去睡午觉了。’’边说边往外跑,到门口时还能听到王婶拉着王叔在那抱怨,“你咋不劝着点,你还是当叔的呢,咋不为孩子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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