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薄与热佞 第二章 清风不停雁南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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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突然噤了声,走进一人:身穿深蓝流苏锁襟细绒大麾,项圈双玉咬,青丝由鲜花回参簪挽起,双鬓钉挂水碧珠,垂髫而下衬得耳尖雪链光泽熠熠;而他容貌凉薄,眼子狭长锋利的不可思议,像柄凛冽刀锋的深黑缄默里闪着寒风料峭,看那雪白皮子上鲜唇紧抿,眉宇窄痩。他把自己严严整整的裹在雪白的绒毛里,看样子寡情的不言而喻。
若是一般人来了,这二爷必定得调侃一番,但偏生来的是七爷闻人承欢,这七爷一向是足不出户,脾气诡谲冷清,让生性洒脱的二爷最是琢磨不透,于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坐在原地,偷偷打量他。
“给我一杯烫茶,所有手续均滚烫。”七爷吩咐,他说话声音跟他长相一般冰冷,如雪敷喉,刺骨清凉。他褪去手袖,坐在离上座只差两个位置的地方,神色莫测。
二爷跟四爷遥遥一望,各自神色无异。
七爷实在太过安静了,手里把着滚烫的手炉,却并没给苍白的脸带来少许暖红,看他嘴里匀着茶,神态过于轻快,轻快到锋利的眼眉都不再那么刺眼,反而显得格外精美。
忽然,他一眼皮子扫来,具是一指擎天的恣意、璀璨无匹的苍凉。
“二哥,若想喝茶,吩咐婢女即可。”七爷淡淡开口。
二爷不着痕迹的收回打量的视线,略显尴尬的挂起笑容。为打破僵局,闻人旸明率先开口:“七弟今儿个来的倒是早些,平日来的可比这晚呢。”边说边打量七爷的神情。
“今日天气暖些,来的便早;平素里天气过于严寒,小弟略有些吃不消。”很坦诚的答案。闻人旸明看着闻人承欢投来的视线,目光清幽冰凉,似乎却在望他,这是种很奇特的况味;他仿佛生起某种冲动,想要好好窥探一下他这双惊心动魄的眼里藏了些什么秘密。
但闻人旸明很快便忍住了,只是微微抿了口温茶,笑容不改:“如此便好,七弟不要生病就是。”
“谨遵二哥教诲。”闻人承欢淡淡回话。
家宴的人来的很快很齐,在大家主出席的情况下,就连平素躲在练功房里练功的大爷闻人暄晖也都屁颠屁颠的跑来吃饭了,或许是不敢触大家主的霉头,又或许有些别的原因。
主座的大家主鹤发童颜,神采矍铄,雍容华贵;紫金穿蝶蟒袍,三花聚顶青莲烟炉摆在他的左手边,掐珠纯色大裉袄,蟒袍上精细穿戴黝黑貂毛,毛色纯粹,而他怀里蜷缩一只雪狐,神色闲适,大家主的手穿揉在毛里,粗皱皮肤与细腻毛丝对比强烈,见其眼光垂低,越发显得他神情静默,时间流逝,越觉气氛压抑。他的举动显然是叫其他人不要动筷子,坐在他下座的闻人夫人则细心的唤来婢女给大家主点烟炉。
闻人夫人与大家主之子闻人念德岁数相近,惊鸿之貌,未被岁月侵蚀,娇脸弯眉,唇若点朱,鼻细鬓香,冰肌玉骨;见她穿戴温暖,披有朱红羊绒肩毯,环扣金丝,撩于两只细弱的腕子上,而她笑容勾起,眼神明亮,一直在招呼着上菜之类的事情。
闻人念德坐在闻人夫人对面,一直没有顾暇闻人夫人的所作所为,只是表情严肃的端坐,也未饮茶,看样子是个很严厉的人物。
“开始吃吧。”等到闻人氐吸了几口烟气,微微阖眼,将表情放松了些,便悠然开口。
其实最等不住的反而是那些小姐。平日在自己屋里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吃上东西,倒是在家宴的时候,偶尔推延偶尔提前的,也不好多做些什么准备,只能苦苦等着盼着大家主今儿个没有什么异常。
六小姐闻人语嫣坐在七爷的对面,她是闻人语和的妹妹:鲜服对襟缅绢袄,束腰而下,身子窈窕;步摇镀银,乌黑盘发缠成叉子头,缀有翡翠盘肠簪,蛾眉盛妆,颊生熏霞、额蒸黄云;而她身量柔婉,体貌出彩,颦动之处引人遐思,巧笑回转心魂动荡;尤是她耳侧两粒天水佛坠,与闻人语和遥遥呼应,便是一对,皆乃大家主恩赏。
六小姐是十四子中唯一的女性,行为举止活泼憨顽,而长相又与已逝婉氏长得极为相似,于是深得大家主喜爱。
闻人语嫣见对面的闻人承欢只夹了些生菠菜,便主动唤了婢子给他端了盘牛肉,边笑靥如花的说:“七弟,你怎么只吃这些生冷东西,苍雪王府这么冷的地界你若不多吃点肉,怎么有力气抵御严寒呢。”说罢,拈起一片薄软的牛肉放入嘴中品尝,嗯,入口即化。
闻人承欢神色宁静,仿佛一座精美到无法亵渎的极冻囚牢;闻人旸明看他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跟着皱起眉头,但他很快放松下来,因为闻人承欢将牛肉拈起送入嘴中,跟着说:“你也多吃些。”
不知为何,闻人语嫣和闻人承欢关系是最好,明明一个灿烂若春日阳光,一个寒冷若冬季冰雪,两个生在不同地域的人,却偏偏走的近,而闻人语嫣,也似乎是将闻人承欢给捂暖了,许是闻人承欢叫她靠近自己吧。闻人旸明这么思索,筷子摆弄着盘内的翠绿青豆,忽然没了吃喝的欲望,只默默喝着茶水,有一发没一发的抚摸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戒。
闻人夫人见状,轻拍掌腹,燕姑姑便垂眼上前,盘里有一青花瓷碗,碗内轻巧装着三四粒红褐丸子,笑说:“大家主平日极惦念你的寒疾,今儿个这药丸是昨几日药膳刚刚调配出的新方子,也叫药厮试过,你且尝尝,融水即化,味甘且甜,饮者皆道有通体灼烧无比畅快之感。”
其实闻人承欢在苍雪王府有着很是奇特的地位。闻人氐和闻人夫人以及许多大家长都似乎有些忌惮他?或许是说照顾他,承欢承欢,这个名字是云游四海的先祖临走前为他亲口取得名字,受到这般莫大的恩赐,却没有丝毫反应,也没有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果真是如寒雪般的清冷品质。
“多谢夫人。”闻人承欢接过茶,很顺服的抿了一口,虽然脸色没有好转,但他的神情似乎轻松些许,闻人夫人这才笑的更满意,“若这丸子有效果,我今儿晚上便遣人给你送过去,这几天便有温暖的睡乡等着你了。”
“是。”或许是回答过多问题,闻人承欢明显露出一丝倦色。
大家主忽然放下手里的烟炉,声如千钧震雷滚滚而来:“行了行了,食不言寝不语,我难道没教过你们吗?吃饭的时候讲话成何体统,休得再说一句。”闻人夫人闻言便立刻噤了声,安静的继续用餐。
“大家主,我先走了。今日朝堂内有不少事等我去处理。”闻人念德站起身,恭敬的鞠躬,然后静等闻人氐的发话。
闻人氐眯着眼,微偏着头,倚靠在椅把儿上,深深吸了一口老烟,开口问:“你说的是酆朝发大水的事?”
“正是。”闻人念德早知躲不过这一问,便硬着头皮回话。“酆朝虽然每隔十年便要发大水,但此次的大水来势汹汹,我朝修建的许多水坝都无法抵御这水,诸村县均已被洪水淹没。帝皇便想让我去寻得一个救治之法。”
“那你想出来了没有?”闻人氐问话的声音很低,听着却仿若擂鼓嗡鸣般叫人惴惴不安。
闻人念德脸色惨白,后退一步,低头:“没有!”
“那你便随意叫几个孩子同你去商讨商讨,我认为老二老四就不错,你觉得呢?”闻人氐带着笑容说。
闻人念德这才松了一口气,默默拭去额角新冒出的冷汗;原来大家主不是想治自己办事不利之罪,而是想借此契机来好好磨练家里的幼子,若能发现有政根之人,加以教导,必定能够发扬苍雪王府的威势。
“是。”闻人念德将闻人旸明和闻人朔雪带了出去。
剩下的六小姐闻人语嫣不服气的嘟起嘴,“大家主你偏心,为什么念德老爷不把我也带去,我也很聪明啊?”
“瞎胡说!你见过酆朝出现女官的先例吗?真是口无遮拦的。”嘴里虽然斥责着,但闻人氐明显很受用闻人语嫣的撒娇,也只是随意指责罢了。
“那为什么没把七弟也带去?”闻人语嫣不服的追问。
闻人氐这下语塞了。他将视线转向低头吃饭的闻人承欢,他总是这样一幅淡淡的模样,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这样久了,他都快忘记小时候的闻人承欢是怎么样的,那样子,真的就是承欢之子,活泼灵秀,不谙世事,天真无匹,那种笑容,是闻人氐从政经战这么多年,唯一见过的能够治愈心灵的笑容。
可他没有保护好,他闻人氐保护了这么多东西,苍雪王府的家业、根基,酆朝的世代传承,可他唯独没保护好这个孩子,让他从此堕入冰雪之中、不可自拔,他也未尝不时刻充满悔恨,可他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你七弟身体不好,参加这种讨论很容易伤身体,语嫣也不想让承欢受伤吧?”闻人氐巧妙的转移了话题,果然,闻人语嫣不再多说这个。
闻人氐原本勾起笑容,但看见低头的闻人承欢倏地抬起头来,如寒霜般的目光紧紧攒住他,似乎是在夺取他的呼吸,那样深得颜色里,仿佛深到透出无比的蓝,蓝的凶残。当他又一眨眼,这种感觉便又不见了,闻人承欢的眼睛里还是只有冷,并没有戾气。
家宴结束,闻人承欢照例回府。
架起四方软轿,闻人承欢支起额,阖眼稍作休憩。
“停轿!”站于首的小厮忽然扬声。
“七爷今日看起来想是疲惫,奴婢特意取梅枝香雪,兑酒而制,一年之久,埋于后院冰坑,现特带来给七爷瞧瞧。”温婉的声调在耳边清晰响起,令闻人承欢缓缓启眼。
黑夜里,雪光喑哑,未将四周照亮,不过是大道四周的红灯笼挂的高燃的猛,适才将雪地里略显楚楚可怜的女子面容照的清楚——赫然便是雪儿,看她手里提着红檀木箱子,弯眉而笑,贝齿轻露,粉颊香软。
“给他,启程。”似是极疲,闻人承欢只吐出两词便复又闭眼。
雪儿虽有不甘,却仍面色不改的将手里的箱子递到走过来的小厮手中,后退到边上,低头送七爷轿子离开。
“你都将这功夫花在七爷身上几年了,还死心不改的想捞他呢,看七爷模样虽俊俏,却也没见他亲近什么女子,莫不是身体有什么隐疾,碰不得女子吧?”身边忽地探出一个女子,模样明丽,语气讥讽。
雪儿缓缓起身,轻柔的整理身上的服饰,又拨拨耳边的翠碧哚子,直噙起更为不屑的笑容,“我可不像你,天天只知道骑马打猎,根本没有做婢子的样法,我想也没什么爷对你感兴趣;我看准了七爷,可是有依据的,又不像你,连个目标都没有的。”
“你!”女子气急败坏。
回到院里,又有一婢子为闻人承欢添了件细绒大披,等他刚刚抬脚踏进内院,便灼灼扑来热气。侍候在一边的婢子小厮,穿的都是较为轻薄的服饰,没想到闻人承欢却神色不变,定眉静眼。
“爷,夫人送来丸子了。”门外的小厮低头说。
“嗯,知道了。”闻人承欢仰躺在枕褥上,婢子为他披上一大层锦被,而他似乎极为怕冷,只蜷缩着,眼眉低时,寒冷无比。
小厮有些犹疑,“那,是立刻冲泡,还是……”
闻人承欢点点头,“药厮、私人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