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到最后，是丁嘉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泪。
    他说：“郝明那个死小子，到了我上火车去找你的前一刻，才将伯父的病和那十万块钱的事情告诉我……所以公司门口看到你那样，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个时候，我欠了一屁股的债，没有勇气去和你对峙什么。后来，我再去中越，才知道你已经辞职。我和那个姓韩的男人见过面，仅仅是拼气场，我就输得一败涂地。他口口声声说会对你好，会给你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反问我，你能给子尧什么？我答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真的，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尊心什么的，原以为再糟糕也不过是被人碾碎成末，到了最后才发现，总有那么一刻，情况会糟糕到底，让你痛不欲生……”
    说到最后，丁嘉已经赤红了双眼，大颗大颗的眼泪滴下来，又被他用手粗鲁地抹掉。
    “子尧，跟你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这些是让我辗转反侧的心结，一直像刺一样卡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碰不疼，一想起就难受至极。在那些最最灰暗和无助的日子里，我也曾怨过你，但我知道，最最该气的，还是我自己。是我心气太高，才会容不得给人打工的日子，一直想要开公司自己当老板，想要给家人，给你，过好日子，明明没有本事，却不知天高地厚，最后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我们之间，谈不上谁辜负了谁，好像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一步。后来找了工作，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我所希望的，也不过是你能过得开心一些……但是，今天见面，我能感觉到，你似乎过得并不好，看你这样，我，我难受你知道吗？”
    之前那么多，我都强忍着没有掉泪。这番话的最后，却让我陡然失控。这些年所经历的前前后后，以及那晚的不堪遭遇，像是掩埋已久的定时炸弹，轰一声炸碎我最后一丝防线，泪水决堤，我听到自己不雅的嚎啕大哭。就像小时候的自己，受了委屈，便会无所顾忌地随地一坐，抱着大腿哭到有人前来安慰，否者，定要哭得个天昏地暗，不到精疲力竭誓不罢休。
    在这个我曾全身心信任，或许此刻我依旧信任的男人面前，我哭得一塌糊涂。
    刚开始，他还试图用言语来安慰我，到最后，只好解了安全带，从驾驶座附身过来，以那样别扭的姿势将我按进他的怀里，一下下地摸着我的头发，也不说什么，就那样一下又一下。
    某些时候，尤其是看到女人落泪的时候，他又宛若一个木讷的男人。这是我们交往之后发现的事实。
    我们也曾争吵，但他鲜少发脾气，气的狠了，就躲我远远的，过了几天才回头找我。也不说好听的，除了一声“对不起，别再气了行不行”，便是跟在我身后想方设法对我好。久而久之，再大的气，也生不下去了，于是和好如初，生活继续……
    丁嘉的好，我一直都知道。尤其是和韩斩浩一起生活后，更是深有体会。有时午夜梦回，摸着身旁空空如也的床位，我也曾疯狂地想念过他，却是再也没有拨通过他的手机号码。
    我知道，当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当我动了与他分手的念头的时候，便没了再去爱他的资格。
    世上的好东西，被你碰见甚至是有缘抓在手里，那是一个人修来的福气。不知珍惜，一旦放手，自有识货的早早捡了去视若珍宝。好人，不管男女，大抵也是如此。丁嘉新婚在即，初听，我难言诧异，再一细想，却又觉得那么理所当然。好男人，有个好妻子与之相配，天经地义。
    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宣泄，又想通这一层，便觉得今晚的自己，举止实在莫名，也有些放纵地无理取闹。渐渐收了声，哑着嗓子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接过他递来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渍。
    将我泪湿的鬓发挑至耳后，丁嘉收回了手，坐回驾驶座的椅子，侧过头来看着我，同时有些无奈地笑道：“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你会来安慰我，谁曾想，你倒比我还伤心。这一哭，简直把我吓坏了。”
    反正早已在他面前形象全无，我抽了纸巾擤鼻子，完了才回视着他，努力笑着：“是不是有点像悍妇？”
    “其实……好吧，有点。成都女孩儿的本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着，竟是低头轻轻笑起来，“多亏你这一哭，不然我一个大男人都掉了那么多眼泪，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懂的。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矫情，但是丁嘉，我还是欠你一句对不起。那个时候，不能不说是生活所迫，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才会一遇到困难就选了条最容易的捷径……所幸看样子你现在工作不错，还有了值得你去深爱的未婚妻，我挺高兴的，真的，祝你们幸福。”
    丁嘉坦然地接受我的致歉和祝福，在我下车离开之前，最后一次叫住我：“相识是种缘分，咱们做不了恋人，还可以是朋友。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能够得到他的原谅，已是我之前所不敢奢想的结果，如今再听这样的话，我忍不住心头一暖，点头说好，顺手拿出手机准备存他的新号码。丁嘉见了，只是淡淡地笑：“我的号码，从来都不曾变过。”
    这一句，像是一记生猛的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尖。
    见我表情错愕，他又玩笑着开口：“不会是，你连记了三年的号码都忘得一干二净吧？”
    被他揶揄的眼神看着，我立即有些窘迫，忙矢口否认：“没，我记得。”
    然后摁了一串数字，很快，丁嘉放在车前台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一串明快的轻音乐中，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笑道：“好吧，现在我是真的原谅你了。”
    看着车子转了个弯，很快消失在黑色的冬夜，我不禁有些无奈地想：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果真，到底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至少以前，他在我面前从来就好读懂，现在，我却辨别不出最后那句，是他的真心，还是他随口一句，不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拢了拢上衣的毛绒领口，我朝着单元楼往回走，没过几步，却被突然跳出来的身影吓得惊呼出声。不停地敲着陡然加速的心脏，“你干什么呢，吓死我了。”
    “唉，某人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啊，才这么容易被吓到。”
    夏岚伸出带着厚厚手套的爪子，似乎想要拍我的脸，被我一扭身躲了过去，“你不是看到了，在这儿站多久了？”
    “从你们深情相拥的那刻就看到了，可惜你们实在太专注，哪有闲工夫来管我。”夏岚揽住我的手臂，就着路灯看了我的脸一眼，“呀，眼肿得跟桃子一样，真丑……”
    作势要去打她，她便丢开我，往前跑了几步。到了安全距离，这才回过身，一面倒退着走一面问我：“怎么，你们和好如初了？”
    “没有，就是偶然碰到，然后，什么都说开了。心结解了，还是朋友，挺好的。”我笑。
    夏岚撇撇嘴，“都说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能有纯粹的友谊存在，更何况是和前任。”
    “那你想想我和齐威好了。”
    “那不算啦，他顶多是你闺蜜，和丁嘉的性质不一样。”
    见她不为所动，我也懒得和她继续纠结此事，“随你怎么想好了……对了，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夏岚耸耸肩：“我辞职了，和要好的去酒吧喝了一杯。”
    “不是吧？”我惊呼，这人真是说风就是雨，那么喜欢的工作，怎么说辞就辞了？
    “我骗你有钱拿吗？”夏岚又回来攥住我，“走走走，这天真不是冷得不像话。其实我也挺怀念老家的，虽然几乎看不到雪，但是一年四季常青啊，不像这里，一到冬天都四下萧条，寒风刺骨。再说，你都要回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进了单元楼，我追在她身后喊：“哎哎哎，不要把责任归咎到我的身上。”
    “可不都是因为你嘛，”夏岚从栏杆高处探了个头，呵呵笑说，然后又扯着嗓子，肉麻兮兮地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