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韶华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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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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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时过了二年,武定七年八月。
将军府琼琚苑,元仲华携着一册书卷观赏,旁边的余韵怀抱着二小姐小憩,咯咯笑着逗弄着她粉嫩的鼻子,又抚向那朱砂红痣,望向元仲华道:“夫人,你道二小姐这眉尾处的红痣是何意?”
“痣能有何意?”元仲华依旧目光不离书卷,将书翻至下一页再细细读。
余韵一脸郑重道:“奴婢听说痣长于眉尾处,视为不祥,乃薄命之相。”
元仲华笑道:“那些痣长于何处是喜是忧的说辞,不过是从胡诌的相士口中传了出去,岂可当真?”
“是了,二小姐乃将门之女,有何可愁?是奴婢胡说罢了”,余韵笑道,抚了抚高阕那红痣。
怀中的高阕古灵精怪地睁开双目,笑嘻嘻地用粉嫩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摸到余韵垂下的发束,直往下扯,疼得余韵龇牙,但却丝毫不停止动作,让余韵只好由双手去挡,高阕便拍打着她的双手,口中嚷着:“谁让韵姨道阕儿薄命相!”
“阕儿,余韵,不要闹了!”元仲华放下手中的书卷,望着愈加生得粉装玉琢的高阕,笑道。
余韵想把高阕抱起来,但挡着高阕的右手无意地拍打到了高阕的头,高阕吃疼,便哭了起来。
元仲华将高阕抱了过来,一边轻拍她的小背,一边道:“阕儿,娘亲在呢,不哭啊,不哭不哭……”
但这小娃儿还是哭着,眼睛连着眉头都有些淡淡的红色,“娘亲,韵姨打我!”
“二小姐!明明是你先出的手”,余韵抱过高阕,对元仲华说道:“夫人,您可瞧见了吧!”
“余韵,你便让着阕儿一点,她不过才七岁”,抚了抚高阕的小脸。
高阕向着余韵做了一个鬼脸,便摇着元仲华的手,嚷道:“娘亲,娘亲,阕儿饿啦!阕儿要吃糕点,就是那个……上次娘亲从宫中带来的……叫什么的……哦,对了,蜜沾酥!”
元仲华笑道:“娘亲这的蜜沾酥可都被你吃完了,哪还有呢!”
高阕的小眼睛骨碌骨碌转着,突然便往别处跑走了。
元仲华叫道:“阕儿,你去哪?”
“我知道哪儿有蜜沾酥,娘亲,我去玉仪姨娘那吃”,高阕一边回头对着元仲华叫道,一边往元玉仪的住苑奔去。
“二小姐,我跟您一起去吧!”余韵也上前去。
元仲华看着余韵拉着高阕远去,看着那小小的身影,不由笑了,心中想着:一世长安便已足够了。
“夫人……夫人……”只见前方小径匆匆跑来一个婢女。
元仲华正了神色,道:“何事惊慌?”
小婢瑟缩着身子,望着元仲华从齿间吐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夫人,将军他……他……夫人还是快些去看看罢。”
转眼,元仲华便来到了高澄的书房,只见门口围着府中全数女眷与家丁,皆垂头丧气之态,更有几位夫人以帕拭泪,她便知夫主的情况定然不好,只是她猜不到是如此的噩耗——
众人见元仲华已至,纷纷让出一条过路,元仲华向前走去,路过元静仪时见她早已是泣不成声,再次向前走时,却被元玉仪拉住了手腕,望去时,元玉仪已是双眼通红,只摇头示她最好不要再往前。
元仲华眼中的目光让元玉仪松了手,在她再提足时,已然知道夫主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抑或是……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深吸一口气,向夫主的方向望去。
只见夫主闭眼躺于床榻,榻旁的医士亦垂头叹气,“夫人,请节哀顺变。”
元仲华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便吐出了鲜血,随即倒下,迷蒙中看见夫主苍白的面容,她甚至不去探他的鼻息,便已知道他此时不再呼吸,然后坠入黑暗。
随后得知夫主是被膳奴兰京刺杀而死,而那兰京早已不知逃往何处,上报元善见,因高澄方胜仗归来,为让敌方仍忌惮高澄三分便秘不发丧。
毫无血气的元仲华长跪灵前,缟素全身,以泪洗面,抬头便可见刻有东魏骠骑大将军高澄之灵位的木牌。
余韵端来饭菜,跪在元仲华身侧,递去竹筷,“夫人,将军虽故,您也不可如此对待自己,都已跪了三日了,滴水未进,颗粒未食,好歹吃一些罢。”
元仲华目视前方高澄的灵位,竟未听见般。
余韵拿起帕子拭去元仲华面上新旧的泪痕,“夫人,三公子、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还要您抚养成人,您再悲戚也不能随了将军走呀!”
元仲华的眼中泪水迷蒙,又是一行潸然而落,凝在下颌。
余韵长叹一声,将饭菜留在一边,退了下去,对藏在门后的高孝琬,高瑄道:“三公子,大小姐,我们走罢。”
不过十岁的高瑄拽着余韵的衣袖,“余韵姨娘,娘亲她还不肯吃吗?”
余韵蹲下来,看着稚嫩纯真的高瑄,强笑,“大小姐,我们让夫人一个人待会,不要去吵她好吗?”
“余韵姨娘,是不是爹死了,娘亲才会这么伤心?”高孝琬望着灵堂内依旧跪坐着的娘亲。
虽才十四岁的高孝琬已知生死之意,但若真放在眼前时,谁人能释怀?
余韵不语,侧头暗自悲伤。
高瑄拽着高孝琬的衣袖,“三哥,什么是死了呀?”
高孝琬还未回答,余韵便道:“好了,不要问了”,便拉着高瑄,带着二人走了。
而高澄灵位前的元仲华听见三人的对话早已是泪如雨下,手缓缓伸向一旁的饭盏,和着泪水一起吃下。
子夜时分,家丁似乎早已入睡,偌大的将军府竟无半点声音。
元仲华起身正欲去看看孩子们,走了几步,便听到细碎的话语,本不在意,但这声音却并非府中家丁,她走近侧耳去听,竟是高洋!
这高洋白日前来祭奠夫主,怎得住下不走了?
再凑近些去听——
“夫人,高澄已死,这是篡魏的绝佳时机!早前已知元善见欲禅位于他!此时死了,真可谓天佑我北齐啊!”
“夫主,魏帝与大兄皆待我们不薄,大兄已去,那北齐君主便是夫主,为何还要去害元家?”
“当真妇人之仁,若元善见在位,则永远他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东魏就该是我高家天下,爹与高澄竟还为他们鞠躬尽瘁,我可不服!”
“夫主……”
“禁声!”
元仲华捂住了嘴,怕自己失声,前脚已轻轻往苑口退去。
此番话怎由那高洋说出口,高洋如此的野心,之前竟是丝毫不觉,如此说来,那兰京多半就是他下令来刺杀夫主的!还欲篡魏,这必得快去告知皇兄!
哪知还未奔出院落,便立马被人捂住了口。
耳边传来高洋的声音,“大嫂,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说罢,便有一阵刺耳的笑。
而在高洋身后的李祖娥凝着眉黛,拿帕子掩着自己。
元仲华吼道:“高洋!你敢对我不敬,我皇兄会……”元仲华只觉后颈被猛力一击,便不省人事了。
再醒时,便只有满眼的黑暗,手脚也是被绑着的,周围霉臭味很重,却是每日三餐皆有人来送,并伺候食入,刚开始元仲华并不怎么愿意吃,之后饿了便也挡不住这般诱惑。在这个地方,只有听闻外头每上元节的热闹,才大约明白已在此处度了五年。
原以为后半生皆要如此度过,哪知这日一睁眼,便是明亮的日光,而长久在黑暗中的眼睛无法习惯,只觉无比刺眼,但也对周围徐徐打量了一番,这是琼琚苑自身的屋中,身边有许多婢女,然而全是些陌生的脸孔,又见自己换了身新的衣装。
正疑惑,一群婢女端着一盏盏山珍海味摆了一桌,带头的女婢行礼道:“夫人,请用早膳。”
“退下”,元仲华摆了摆手。
那婢女又道:“这是高大人为您准备的,高大人吩咐我们必须让夫人用膳,夫人可别为难我们。”
“你可听清楚了?我让你退下!”元仲华厉声道。
这分明是想毒死元仲华!
那刺耳的笑又一次在外头响起来,愈走愈近,只见高洋大笑着步入屋内,“大嫂,你可是认为二弟想杀人灭口?”
“杀甚么人,灭甚么口,我不知道,我只要看看我的孩子”,元仲华向外走去,却被高洋一手拦住,“二弟,这是何意?”
“将他们带上来”,高洋喊毕,便有一名宦人将高阕抱了上来,但昏迷不醒。
已是五年不曾相见了!
只见高阕的头无力地向内侧垂着,长发遮住了她的容颜,行走时一颤一颤,隐隐露出那颗朱砂红痣。
元仲华想向前走近些,但两名婢女便上来阻了路。
“你对我的阕儿做了甚么?还有瑜儿和瑄儿呢?”元仲华怒视高洋。
高洋挥手示他们退下,“只要你照我所说的去做,不仅让你成为先皇后享受荣华富贵,更可保你儿女成为北齐的皇室贵胄,一生无忧,你且仔细衬度一番。”
屋内静了下来。
良久,元仲华启唇,“你想要我做甚么?”
高洋又笑了起来,“先用膳罢。”
元仲华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玉箸与饭盏,也不夹菜,只将白饭送进口中。
怎料高洋一挥袖,将饭盏夺去,扔地上摔了个粉碎,元仲华跌倒在地,眼神空洞。
“甚无趣!”高洋提脚在元仲华的身上重重踩了几脚,终是解了气,而元仲华早已是蜷缩在地上。
高洋道:“上元日我将建立北齐并称帝,你只须看着东魏子民臣服我便是!”话毕,便笑着要离开。
元仲华扯着他的衣角,“我……皇兄……可还在……人世……”
“元善见?”高洋将元仲华的手腕硬生生踩在足下,“你若是这先皇后做得真,我便饶了他!”
高洋一脚将元仲华踢开,一路大笑走远。
不过是要我帮你粉饰太平,北齐有高洋如此之人为帝,绝不会太平!
仰躺在地的元仲华早就无泪可流,此刻缓缓闭上了眼。
生逢乱世,何求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