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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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嚷的殿堂,倏地,安静下来。
谢夕玦犹似恍然不知,目光胶着在眼前青花上,唇边的笑意却又见深了几许。
帝七子无央,嫡从孝仁皇后张氏。其母柳氏,跻身四妃之列,淑均温良,早亡。谢无央为人,谋智上佳,阴狠不足,龙章凤姿,生及紫薇命格。然,性情狷傲,行事疏狂,不求君临苍生,只取江湖逍遥。既,不宜朝堂,无心政事,且身生庶妃,本非嫡子,乃于弱冠策王,赐府离宫。号,逍遥。
——《紫禁宫记*逸远年*谢无央》
“此处……嗝……怎的如此……嗝……寂静。”便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分,着一身花青长衫的男子手执酒盏,自后殿歪歪倒到地行出。
谢夕玦抬眼看他,黛青的长眉便自浅浅颦成一弧弯月。
四肢内衣衫上尽是褶皱,外袍松松搭在肩上,组绶却不知遗落在何处,连带着深青的水苍佩玉,也一并不觅踪迹。染霜的鬓角微见薄汗,发冠斜斜地倒在鬓边,白玉的发嚳随意地握在手里,乌黑的发便凌乱地披散而下,俊秀的面上更是浮现着异样的酡红。
在场并无黄口小儿,自是知晓这般模样是因何而生,瞧他如此,一时喧声四起,百官皆是哗然。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竟于太极殿后行那等苟且之事,更是衣冠不整便至堂前席上,可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又将先圣前贤之言抛之何处?!你这般行径,枉为天亲皇孙!”谢无央也是恼得极了,一口气哽呛在喉里,上不得下不得,面色登时便是煞白起来。
众臣又是一阵慌乱,忙乱中,蔺晟却是并无余想,只转眼看他上首之人,正与他投来的目光凝在一处。
清澈,明净,哪有半分的轻狂不羁,分明是极煦暖温文的,却似将寥落天宇尽都收入眸底,一眼瞥去,就深深撞入哪一方潋滟重墨的苍穹,清雎的,孤高卓绝,端肃凌厉。恍惚一瞬,再看时,他已经转首过去,离座起身。唇边微扬的弧度不知何时便已敛下,温润的眉目却依稀似在极浅地笑,和缓轻暖,偏又谦谦恭良地,像刻在了心底。
——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蔺晟这般想着,若有所思地移了眼去。
他探寻的目光转开,谢夕玦也是有所察觉,正拢入袖间的手顿了一顿,起身的动作却是未曾有停,面上仍旧是清冷的,波澜不惊。
耳边私语声越发聒闹,谢夕玦方在殿外有些受寒,此时听着只觉头愈发疼的厉害。
“吵什么!”谢夕玦沉声冷喝,“太极殿上放肆胡闹,成何体统!”
许是语气盛怒下寒洌得几近阴戾,平日里目中无人的朝臣们闭了声,就是口尖舌利的谏官文子,也是讪讪地住了口,不敢多言。喧嚷声兀地一滞,就此戛然而止。
“宣御林军上殿。”谢夕玦行至龙椅之侧站定,略略瞥了一眼司礼监,目光自谢无央面上一掠而过,却见他似是并未发觉,随即肃声道。
司礼监不敢应答,躬了身子问谢无央的旨意。
“朕乏了,这便回宫歇息。此处一应事务,就交由左丞相全权处理,”谢无央半阖着眸,冷色尽掩,“明日群臣休沐,午后入宫来,朕……要个交代。”
谢夕玦弯腰领旨,面上并无波澜,心内却是微微一惊,想来仍是未能瞒下。
臣在朝数十余年,这世间所见有最难欺者共三人。一为圣上,掌朝理政多载;二为解语楼主安琅翾,传闻可解人心;三为左丞相谢夕玦,心有七窍玲珑…………故臣以为,东宫主位,太子之名,唯交托左丞相,一人而已。
——《启天元年*太师呈奏》
“宣,御林军入殿。”过于尖利的声嗓惊得谢夕玦回过神来,就见御林军方入殿站定,一色的亮银软甲,一式的虎皮短靴,步伐倒是踏得齐整一致,却免不了几个一眼瞧去便知是纨绔子弟的军士,脚下虚浮得几近站立不住。
谢夕玦暗暗苦笑,这般御林军,谈何护持天子公卿,侯王将相?果真是,可笑之至。
阶下仍疯癫的人蓦地抬头看他,有不着痕迹地移了眼去。谢夕玦余光瞥见他远远投来却一刹便逝的目光,心底倏地,狠狠一跳。
谢家人的眸子皆是极黑的,一潭墨色深冷得紧,深寒暗暗,却又尽是黑白分明地亮着,灿然正如聚墨的石砚里兀自映着的一颗辰星。
但……方才望来的那双眼,与其说是一羽鸦青,不如喻成一汪死水,寂然地,了无生气。
——是,哀大莫过于心死……么?
心下波澜顿起,谢夕玦转过身,负手而立,抬首望着殿上,雕龙镂凤的屋梁,面上,淡缓如旧。
良久,似是终有些耐不住,他极轻地,叹息一声。
谢无凡早被押在殿下,此时却也不再撒疯,死寂的眸子,紧盯着阶上,长身玉立,孤绝众生的人。
他曾数次听他叹息……却从未有一次,哀凉至此。
“安平王谢无凡,苟且行事,败德乱纲,今时日已晚,且革除宫籍,押入天牢,再做处置。”
他静静地听着,平静得不似醉酒的人。会有人看出些什么吗……都无所谓了,今日之事,早成定局。他极认真地听,终是在熟悉之极的清冷声音里,寻得一线轻微颤抖。
他听见身边将士领命,听见与他交好的朝臣为他求情,但这所有……都及不上那一分颤抖,来得重要。
——伦常是锋利的刃,他每一次触碰,都只换得遍体的伤……
——却仍是,甘之如饴……且自始至终地,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