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通城，深秋。
      夜来凉梦好，长更初雨扬。
      素手回灯，新烛渐渐晕开，美人屏上仄仄斜过一个拉长的身影，龙脑香渐盛，白烟盘亘起一抹朝阳。太平令是武通城里为数不多的酒坊，而来人，却是这天下独一份的大司马嫡子。
      武通城本就不大，幅源远不及畸邻的几座重城，只是此次官居三品的宣武将军带了麾下五万烈字营铁骑来城里驻防，给这座小城带来了不少生气和军旅之间的杀伐味道。烈字营来第二日便大肆征兵，隐有在此扎根的味道。而姜玉笙身为朝中根正苗红的青壮派代表，在两派斗争中形式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主动示弱，自荐来了这离京足有数千里之遥的边陲小城，这番动作，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不少人暗自揣度期间深意，始终如雾里看花难明其理。倒是又引来了不少想要跟随明主建功立业的青年壮丁。一时间，武通城热闹无两。
      不到四十岁的三品武将，这在晋国三百多年来的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但还未及冠便已亲自去了号称第一壁垒的狼字营上阵杀敌，而立之年更是率一千轻骑深入北疆，擒了北疆王的舅舅凯旋回朝的卓著战功，加上身为大司马的父亲，以及青壮派全员的鼎力支持，一切似乎也合情合理。
      这位煮水煎茶尽显儒生风度，兼有个文人名字的宣武将军可算是姜系势力的一位奇人，身为姜氏唯一的子嗣，全族不可不谓是对他寄予厚望。其父大司马姜衡更是亲自摘取出于皇家之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中玉笙两字为其名，又暗合了男身女名的贵气，姜玉笙所背负的重望也可见一斑。然姜玉笙虽出身相门，却从小喜武厌文，最后更是师从元帅宋城，跻身武官一列，所以这个宣武将军不似军中莽夫，一点养气功夫也没落下，骨子里仍旧是大儒世家子弟，长年积攒的世子风度令他在诸多向来瞧不起武官，只读圣贤书的文官里也如鱼得水。
      太平令里只有姜玉笙一人，掌柜小二早已被悉数客气的请离，姜玉笙长期居于此内，也算一个临时的将军府邸。
      姜玉笙此时正握着那柄据说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玉杯圣品怔怔出神，门已是被吱呀地轻声推开。斥候恭敬的呈上一只蜡丸，便退出房门，姜玉笙这才回过神来，这只蜡丸里，正是用足足百余蛾子才换来的北莽军驻防图。这位宣武将军一向被称作大夏军神，每每作战，总是对敌方形式了如指掌，而这由手上精锐斥候搜集，心腹下属亲自整合撰写的布防图自然功不可没。而这一次的图纸似乎与往常不尽相同。而这一次的图纸似乎与往常不尽相同。倒是再后面多出了娟秀的小字，正是来自那位戎帝的掌上明珠，骊珠公主。
      远在京城的骊珠公主与姜玉笙不可不算是青梅竹马，戎帝好武，膝下十余位皇子，除却寒寄缠身的三皇子外被尽数送予朝中悍将府上修习策御之术，连五位公主也是有四位被指给了将门大阀，骊珠公主还未出世时便早早被定下了命运，而众人也在揣测，骊珠公主会不会嫁入姜家，开了本朝文官迎娶公主的先河。而万万料想不到姜玉笙恰投了宋城门下，不过十二三岁，一封《呈北疆战局诸事疏》就被统领三军的元帅宋城赞不绝口，再加上他的显赫身世，绝对是前途无量，骊珠公主下嫁也绝算不得委屈。于是，戎帝便不时带骊珠公主来往于元帅府和司马府之间，有意促成这桩婚事，而两人自幼一起长大，也称得上两小无猜。此次骊珠公主笔下所言，戎帝竟是以帝国将临大战，无意儿女私情为由，把两人婚事无限推后，看上去虽合情合理，但姜玉笙刚走马上任数日，京城就传出了这样的消息，对于姜家，乃至整个姜家交好的派系而言，戎帝此举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怎么，戎帝打算推后婚期，你这个准驸马不准备做点什么？”
      姜玉笙瞳孔一缩，扫向无声无息间便已到了近前的人，复又冷哼，“这与你何干？”
      叶倾摇头，“此事我也是刚刚听说。这慕容阙倒也有些手腕，姜氏门兴祚盛，已经拥有了足够左右大政的权力。他位及人皇，说不得要制衡一二。而你这桩久久悬而未决的婚事，自然要遭他拿捏。”
      “你一介莽夫，胸无点墨，也敢妄言国事？”姜玉笙冷哼，没给这位故友好脸色，也只有他才敢将这位才气动京华的叶公子比作胸无点墨的山野俗人了。
      叶倾也不恼，依旧轻笑出声，“也是，这些门门道道我却也是一窍不通，比不得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名门之后。”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需要我做什么？”姜玉笙深知他的秉性，不愿与他在此事上多加纠缠。
      “你这人真是好生无趣。莫不是跟着宋城久了，脾气也变得跟他一样臭？”叶倾故作无奈地摇头，斜瞥一眼姜玉笙，一副甚为鄙夷的模样，“不过还真如你所言，关于这个棋貌冠京华的露华浓，有些事情着实要向你请教一二。这些年来你手中蛾子无数，区区一个女子，怕是绝难瞒过你的耳目吧。”
      姜玉笙沉默片刻，递出一方刻有怪异兽头的玉牌，“找到她之后，替我亲手交给她。晋国……怕是要变天了。”
    烟水如镜，远山描青，花前是淙淙流水，林间是雾柳浓阴。执一柄青花折扇，着一袭纤白素衣，踏几从茵茵绿意，折柳拂桑，且歌且行，穿过芳菲满溢的一片桃林，便来到了这个不足晋国五分之一大小，文风却更有甚之的周国。
      霖西道是通往周国的必经之路，西接晋国，东临大周，虽名声不显，风景却是极好。一路蒙络摇缀，碧草连绵，加之午后刚下了一场朦胧微雨，显得更为清寂幽深。
      沿路直下，景致俱佳，也渐渐开始有了些来往的商旅游人。再往深处，更是人影幢幢，便到了两国相连的一座重城。
      周国虽不大，却是划域而治，东有李氏，西有刘阀，南有晏府，北有谢家。而中央则是四大世家拱卫的王室都城。
      若论兵力，周国五万骁骑虽不至垫底，却也是最底层一流。但若说到才气，却是不可不提。上至朝堂上文官御史，状元探花，下至民间笔墨泰斗，诗画大家，皆多出于周国。就连被誉为“雅人深致，才情无双”的当朝宰辅也是周国出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周国武风不盛，于琴棋书画一脉却是举足轻重，早已自成一脉，孕育了不少蔚然大宗。
      刘阀西临晋国，手握重兵，自周获封以来，便大兴土木，筑了不少城防工事，以防军力强盛的晋国进犯。而此三百余年来晋周交好，边防稳固，政事也少有摩擦，这一军事重城也不禁变了味。反倒是诸多景致依旧令人津津乐道。
      虽未入夜，暮色下已然多出了不少或锦衣轻裘，或布帽长衫的文士书生。周国必往之景有三，语琴湖观月，燕返桥拂柳，暗香楼赏美人。
      前两者倒是日日人满为患，来往之商旅，匆匆之游人皆可大肆饱览，而暗香楼却不然，只有富甲一方的豪客和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才能有幸一睹真容。暗香楼并非寻常烟花之地，其前身乃是前朝皇帝御笔亲封的“天下第一楼”，本是做着酒楼的营生，却雕梁画栋不输权贵府邸。由以得名的名酒暗香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千金难求。而王朝崩溃后，这曾经盛极一时的“第一楼”也随着兵变成了昨日黄花。直到百余年后，这片土地才被人买下，重建了暗香楼，这个令无数人望洋兴叹的销金窟。而新楼的暗香，却是取美人暗香盈袖之意，自此，酒楼换做了青楼，酒香，也变作了更为撩人的美人香。
      语琴湖往东百二十步，便是暗香楼。暗香楼坐落垠山之上，一眼望去，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取坐高望远之意。叶倾素来自诩风流，不远千里来到周国后，自是少不了要去这暗香楼走上一遭。
      车马渐停，已是有人抢着上前，替他撩起帘子，探手就要扶他下车。叶倾倒也没有拒绝来人的好意，轻笑点头，随这位领路人一路进了暗香楼。
      烛台高照，人影横斜，五色珠帘盘旋而上，参差披拂。帘后则是一圈从顶部飞檐垂下的薄纱。凉风一卷，便微微晃动，更显得影影绰绰，教人看不真切。目光自底楼而上，则人影渐少，横梁立柱也是愈发精致华美。而至顶楼，竟已是撤去了铜烛台，以明珠的盈盈华光照明，想来有机会踏入的，也尽是些或权柄滔天，或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楼中央则是一座白玉铺就的高台，微眯了眼望去，台上几名女子一舞将毕，正如彩蝶翩迁般往中央聚来，彩袖飞扬，柳腰微弄，曼妙异常。领路人却是在台前停下，示意叶倾稍待，轻咳一声，台前一位年逾四十的美妇转头，见有来客，先是盈盈欠身，才抬起头打量起叶倾。
      叶倾也正看着这位妇人，即暗香楼那位以精明算计著称的老鸨。一身华贵雍容的锦鼠裘，一支熠熠生辉的金步摇，比起台前舞姬，虽略逊了三两分青春亮丽，却胜了十二分的风韵妖娆。眉宇间的岁月流痕被浅浅淡妆掩盖得极好，两弯秋波顾盼桃花眼微一流转，便可知，这位老鸨年轻时也是一位艳冠天下的绝世名伶。
      老鸨微愣，试探着低声闻道，“贵客……可是叶公子？”叶倾也是一愣，继而哭笑不得的扯出一弯苦笑，到了千里之外的周国也被人一语道破了身份，看来这风流更甚风雅的名头倒也是不知不觉间就已坐实了。叶倾颇有几分尴尬地摸摸鼻子，干笑道，“是不是什么叶公子我不知道，不过倒也真是巧了，鄙姓叶，单名一个倾字。”
      “那可不是叶倾叶公子吗。”老鸨笑得花枝乱颤，水葱般的纤长食指在叶倾胸口一点，“难不成那位词第三，画第二，风流第一的叶倾还有两个不成？奴家霁欢，对叶公子的绝世风姿可是仰慕已久了呢。”
      “霁夜拂浓千盅酒，醉里贪恋一场欢。好名字。”叶倾眼角含笑，向霁欢点点头，“不知可还有客座？叶某千里迢迢来了周国，对暗香楼的盛名，可也是神往得紧。”
      霁欢微敛了笑意，桃花眼一勾，“叶公子果然是好文采，若霁欢再年青个二三十岁，少不了也要被叶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叶公子远到而来，霁欢自不敢怠慢，下场歌舞马上就要开始了，快带叶公子到疏影阁就坐。”
      话音刚毕，已是从屏风后莺莺燕燕转出了两名伶俐女子，俱是国色，一路领着叶倾上楼，叶倾也不推辞，向霁欢点头示意，随后也随着两女一路到了那个无论位置还是装潢都无可挑剔的疏影阁。
      一路上叶倾倒是见缝插针，向两人探问了不少消息，两女分别名彩露和彩薇，从小就在暗香楼里长大，对暗香楼诸多事务也极了解，叶倾问话极有分寸，尺度拿捏得当，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古怪问题，两女也是乐得跟这位翩翩公子多言两句，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彩薇为叶倾斟上一碗清茶，茶叶茶水俱非凡品。茶叶是由年方二八的处子用嘴唇摘下的明前龙井，茶水，则是从东山一路引来的山泉，用以招待最为尊贵的来客。“公子真是好运气呢，今天这茶叶可是新送来的，连隔壁的几位大人也能尝到，倒是让公子尝了鲜。”
      叶倾眉头微挑，不着痕迹扫一眼似是来头极大的隔壁几个雅间，复又看向静静侍立一旁的两女，轻笑道，“这能算什么运气，今日幸得见两位佳人，才是真正的运气。”
      彩露俯身，在叶倾耳边故作神秘地低语，“叶公子可还不知道，今日我们暗香楼可是有一位真正的绝代佳人要挂了牌子，由人竞这初夜，我看多半是要落在这一楼的某位大人手里了。叶公子就没有兴趣？”
      “这样的事怕是并不少见吧，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叶倾抬手支了脑袋，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把玩起一只玉壶。
      “叶公子有所不知，今晚的这位，可不是一般人，平日里这顶楼少见有人来往，你看今日，可是座无虚席。这些大人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怕是全都是为了这位姑娘来的。”
      叶倾心下暗忖，能到这一楼的无不是些久经欢场的大人物，有什么女人没见过，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齐聚一堂，不免就有些惹人遐思了。“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几分兴趣了，那竞逐，是何时开始？”
      彩薇撇了撇嘴，取笑道，“还早着呢，公子文才惊人，财力似乎还要盖过才气，不如给婢子们交个底，这位姑娘，公子是否志在必得？”
      叶倾笑着摇摇头，“参与与否还说不定，我与她素昧平生，何来志在必得一说？不过叶某见识短浅，终归是要好好瞧上一瞧，这位能让这么多大人物青眼的女子，究竟是各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