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没有阴霾。仙霞蒸腾，云雾缭绕，殿宇楼阁，花苑郊野，每一处都比人间的要清静高贵许多，果然是仙境。
    九方子抱着微生月，一重重穿过云层，听耳畔东风过，看身侧流云转。
    渐渐有了小仙来来往往，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长着好看的不好看的模样，驾着云或者骑着飞鸟神兽，路过时都会跟九方子和微生月问好。
    “九方子大人，您回来了？”
    “牡丹仙子，恭喜晋升。”
    “恭喜恭喜，仙子晋升花神，又很快要成亲了，真是双喜临门啊，仙子到时候可一定要叫小仙们去喝喜酒啊，嘿嘿，听说天后赏赐了好多万年陈酒呢，喝了可以增长修为的……”
    我想，原来天上也是这样繁华的。
    九方子笑道：“斯雨，快去告诉师父，就说我们回来了。”
    “师兄？好嘞，我马上飞去通知师父——”
    微生月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和不远处的天界大门，却仿佛并不开心。她悄悄攥紧自己的衣袖，若有所思。
    九方子低头，笑说：“怎么？近乡情更怯吗？”
    微生月说：“也许是吧。”
    九方子摇摇头，向界门走去。
    “等等——”微生月握住他的胳膊。
    “怎么？”
    “回去以后，我就很久不能再去人间了吧？”
    “当然，仙界有明规，除非受命下凡例行公事，谁都不许私自去人间。更何况，你做了花神，一定会很忙的，哪里有时间出来。”
    “那……你先放我下来。”
    “你的身体可以吗？”
    “嗯。”
    九方子放她下来，说：“怎么了？”
    “我想，去跟他道个别。”
    “谁？”九方子锁眉，“公子竹如吗？”
    “嗯。”
    “到现在，你还是在意他？”
    “不……也许有一点。我知道，这些年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只是无足轻重的云烟，不应该留恋。可是我害怕，下一次再能跟他说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只是想跟他说声谢谢，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都很重要。”
    “我劝你不要去，你会听吗？”
    “我……九方子，我会求你，让我去。”
    九方子不语，浅金色的侧脸棱角分明，深邃的眼中有复杂的情绪。
    “求你。”
    “好。”九方子勉强勾一勾嘴角，“小月，我是相信你的。不过，假如你真的要去，我只希望你看得开，不要难过，不要伤害自己。听好，你是我爱的人，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不要你心痛，尤其是为别人心痛。”
    “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找他吧。记得回来，我在等你。”
    “……好。”
    仙界一瞬，地上十日已过。
    昔日公子竹如那繁花似锦的庭院，已经变成了废墟一片，一眼望去，尽是荒凉。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劫，明明是在门外受的啊……”微生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难以置信地喃喃。
    “竹如……你在哪儿？”她踩着残砖碎瓦，一点点寻找线索。
    路过的人纷纷驻足遗憾道：“啧啧，这公子竹如好可怜，好端端的招谁惹谁了，竟然遭了这样的灭门灾难。”
    “我看呐，他是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遭报应了。你看，明显就是老天爷要灭他么。”
    “是呀……”
    微生月身子一僵，抬头看向来来往往议论纷纷的行人。
    “月姑娘，是你吗……月姑娘！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微生月回头，看到泣不成声奔向自己的小杉：“小杉！你家公子呢？”
    小杉抱着她的胳膊大哭，好半天才哽咽地说：“公子他……他……”
    “他在哪？”
    “他……他死了。”
    微生月闻言身子轻轻一颤，依旧镇定道：“……什么叫……死了？”
    “月姑娘，公子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了？怎么会这么快就见不到了？我还没有跟他道别……他怎么会死？”
    “那天你走后，天上突然就闪下来几道白光，地动山摇的，可怕极了。公子为了保护受伤的朔朔，被，被天火劈中了，然后就，就……”
    “不要再说了！”微生月捂住耳朵，表情痛苦，“求你不要再说了……”
    小杉抹一抹眼泪，说：“月姑娘，公子走前问我说，月儿走了吗？她不会回来了吗？我说会的，月姑娘马上就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就不回来呢？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呢？公子他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微生月狠狠扯一把自己的头发，仿佛自责，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听出她声音里的痛苦：“他在哪？他……埋在哪里？”
    “他被朔朔带走了。”
    微生月再也不能忍，推开小杉，没头绪地乱冲乱撞，对着空气大喊：“妖孽！你给我出来！把竹如交出来！”
    路人纷纷躲避，挤在路边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微生月在发狂。
    “丁香花妖！你给我出来！”
    微生月震怒，一声巨吼，彩衣翻飞，袖中射出无数支彩针，向四面八方飞去。众人躲避，抱头鼠窜。
    “月姑娘你别这样……”小杉一边躲闪一边喊道。
    微生月回头：“小杉，院子里的丁香树呢？”
    “哪儿还有什么丁香树啊，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呜……”
    微生月凌空，挥舞衣袖，翻手劈砍，斩杀了路过之处的每一株丁香树。
    一路斩杀，直到北郊。朔朔终于现身，与微生月交战。对面缓缓流淌的河水中，一片紫色的丁香花瓣铺满河面，公子竹如安详地睡在其中，静静随水飘荡。
    当初微生月是凡人之身当然不敌朔朔，而作为有几百年修为的花仙，她的身手胜过朔朔不是一点半点。三两下，朔朔就被打得连连后退。
    微生月手下毫不留情，步步紧逼：“妖孽！你说过不会伤害他，你说过不会让他替你受劫的！你说你爱他，原来都是假话，我当初不该心软留了你的性命！”
    朔朔也十分激动，拼死抵抗：“这都怪你！那天要不是你刺伤我，我怎么会昏迷，怎么会在天劫的时候失去意识，害他为救我而死！”
    “他不是为你而死！”微生月咆哮道。她身上迸发出的强大气场将朔朔弹出去十几丈远，倒在地上，嘴角逸出鲜血，咳嗽连连，
    朔朔冷笑道：“他当然是为我而死。你知道吗？那时他抱着我，替我挨过每一道天雷，他在我耳边说，朔朔，不要死，朔朔，别怕，朔朔，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听这些话的时候，微生月看到了朔朔手腕上系着的飘动的红绸，眼中似有光芒跳动，一闪一闪。
    “你胡说！”微生月忍无可忍，双手推出千万支彩针，如成群的美丽的蝴蝶，一下子淹没了朔朔的身体。
    待彩针全部穿过朔朔的身体扎入土地里时，朔朔已经气息奄奄，躺在地上吃力地喘着最后几口气。她遍体都是小小的针眼，看着万分慎人，我几乎吐出来。
    微生月落在她身边，拾起从她衣襟里掉出来的血红石块，扯下她手腕上的红绸，说：“这是我的东西，他爱的也是我，从来都不是你！竹如的三世姻缘，不是你的！”
    然而此时，朔朔手腕上却出现了一条明显的红印，明灭几下，终于深深烙印在肌肤上。
    微生月难以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朔朔费力地笑笑，含糊不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多谢……你的成全……现在我……终于可以，可以去找他……继续我们下一世，下一世的姻缘了。而你，永远……见不到他……”
    微生月拼命摇头：“不，不是的，这些都不算数的，三世姻缘签是我求的，怎么可以成全了你们呢？还有，竹如说来世不要再见到我，只是气话，并不是认真的誓言，不算数的，不算……竹如——”
    微生月突然想起一般，猛地站起身，飞到水面上，从丁香花瓣中抱起公子竹如的躯体，转头朝城里飞去。
    “竹如，竹如你醒一醒，我有话要对你说。”
    公子竹如静静地合眼沉睡，胭脂红的衣领衬得脸色灰白吓人。微生月的眼泪滑落，滴在他的脸上，又顺着颧骨划出一道晶莹的痕迹。然而他的睫毛不曾颤动一下。
    “竹如，我是月儿啊，我都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现在都学会了，都懂了。你说过的，‘喜欢’‘一见钟情’还有‘爱’，我都感觉到了。现在想起来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会心动，会后知后觉地感到眷恋和欢喜。你不是说会等我开窍吗？不是说一辈子也等得吗？我没有用一辈子的时间，只用了两年，我已经懂了。可是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一直等着我呢？你醒过来，好不好？”
    微生月怀抱着公子竹如，落在那片牡丹花海中。然而这万顷牡丹，已经凋敝了，格外荒凉。
    这个画面，好熟悉。
    微生月轻轻把公子竹如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抬起他的手，看着那已经解掉红绸的手腕赫然一条深深的红色印记，眼泪汹涌而出。她用手指拼命去擦，试图抹掉那条红印，然而只是徒劳。
    她把一支衰败的牡丹花茎放在公子竹如手心，自己又握住他的手，说：“竹如，你看，我们的牡丹花凋谢了。来，我们一起闭上眼睛祈祷，把它们都唤醒，好不好？我数一二三，一起闭上眼睛，好不好？一……二……三——”
    微生月闭上眼，睫毛上挂了晶莹的泪珠，左边眼角的牡丹花，轻轻颤动，仿佛承受着雨打风吹，孤独而可怜。
    “闭上眼睛了吗？不许耍赖哦。竹如，我们对花儿好，花儿都知道，还有，你对月儿好，月儿也知道。月儿知道了，这就是爱的感觉，就好像我们爱着这些花儿，心疼，呵护，想要每天看到它们……我也是的，明知道你只是我的劫，过去了就不该有太多牵扯，可是我不能，不能忍住不再见你，因为我发现自己早已为你而心动了，我很想念你，所以我回来了……好了，睁开眼睛吧……”
    微生月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不曾改变。枯萎的茎叶在瑟瑟寒风中摇摇晃晃，一株也没有活过来。而公子竹如，还在沉睡。
    微生月低头望着怀里的人，轻声重复一遍：“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听得莫名心痛。“可以睁开眼睛了”，可是已经再不能睁开了。
    微生月就这样低着头，定定地注视着公子竹如，任身边风起风落，天上云聚云散，仿佛是在等他听到自己的话后，睁开眼睛。然而他始终没有睁开。
    很久很久。终于，微生月俯身下去，吻住公子竹如失色的唇，在他唇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早已泪流满面，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却看到她痛哭得花容失色。
    “你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要为别人而死！我不忍心让自己的天劫连累你，你却去替别人受天劫，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显得偏执而霸道，像是不顾一切的挣扎。
    “我不相信，这都不是真的！你一定是在气我，你在报复我是不是？你报复我不爱你，报复我离你而去，是不是？公子竹如，我虽然没有早点爱上你，但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呢？你只能爱我！无论我能不能感觉得到，你都只能深爱我一个人！我不允许你这样为别人死去！如果一定是这种结局，那我要你为我而死！公子竹如，你等着，不管你转过几世，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此情此景，正如彼时我们误闯的幻境是一样的画面。公子竹如死了，正如那时我们看到的。而微生月终于爱上他，在他死去的那一刻。
    我想哭，不愿意哭，只好抬起手覆在眼睛上，不让泪水流出眼眶。突然感到剧烈腹痛。